第八十五章 再见了

　　沈玲珑一脸莫名地看着自己的傻儿子：“怎么了？”

　　易岚的眼眶红了又红，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扑上去拥抱沈玲珑的冲动，怔怔盯了她一会儿，就揉了揉泛酸的鼻尖，笑了起来：“没什么。”

　　沈玲珑狐疑地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没继续发脾气，松开了揪着他耳朵的手：“你前两日不还答应了要帮着五长老给那群小崽子检查身体？这会儿灵芝堂那儿正忙呢，你倒好，还跑来桃林睡觉……”

　　过去，易岚总是懒得听沈玲珑的碎碎念，往往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或者是盯着远方的云神游天外。

　　但此时他听得格外认真，一边听，一边轻轻点头应着，唇边还带着一缕浅浅的笑意。

　　沈玲珑更疑惑了：“你小子今天怎么了？脑子坏掉啦？”

　　易岚扯了扯嘴角：“……或许是吧。”

　　沈玲珑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若是身子不舒服，娘去给五长老说一声，今日就叫你先歇着好了。”

　　“娘亲，我没事，”易岚轻声道，“我就是……做了个噩梦。”

　　沈玲珑的神色间浮现出一丝担忧：“梦到什么了？”

　　“梦到……”

　　易岚的话涌到唇边，顿了顿，却又云淡风轻地拂去了，嘻嘻笑了起来：“哎呀，完了，我忘干净了。”

　　“……”沈玲珑白了他一眼，在他后脑勺处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快滚去灵芝堂！”

　　清晨的阳光正好，九尾狐族的族人们三三两两地行走在街道上，有人挑着水桶锄头去田边，有人叫卖着刚出笼的包子，而只要是易岚走过的地方，人们就会接二连三地抬起头，笑呵呵地喊上一句：

　　“小族长，晨安！”

　　“小族长，这么早要去哪儿呀？”

　　“小族长，还没用早膳吧？来，吃个刚出锅的肉包！”

　　易岚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笑眯眯地咬了一大口，被烫得直抽气却还叫着好吃，逗得包子摊的摊主哈哈大笑。

　　易岚也跟着笑，吃着包子继续往前走，目光扫过青丘熟悉而又久违的街道，以及那些热热闹闹的生动气息。

　　他们都是如此真实，根本感应不到任何虚幻的气息。

　　易岚在心里想，原来封无渡的本命幻术，是“桃源”啊。

　　青丘的幻术有很多种类，有的能让人看见心中恐惧之物，有的能针对对方的弱点变幻，有的则会根据施术者的想法变幻。

　　而“桃源”，则是能够让施术者看见渴慕之物的幻术，并且是这类幻术中的翘楚。身中桃源之人，即使知道自己身处幻境之中，他们也无法辨认出幻境与真实的分别，因为桃源中所有的幻想都是他们内心想法的真实投映，所有出现在桃源中的人，都是他们内心对此人的潜意识与记忆印象所幻化出的，所以会更加让人混淆幻想与现实，毕竟有多少人会怀疑自己的内心呢？

　　易岚过去并没有接触过“桃源”，自古以来，身中桃源者，很少有能够亲自走出来的，因此“桃源”也被列在了青丘一族的禁术之中。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鲜有人能走出来——如果一个世界完全能变成自己理想之中的世界，在这里，一切的缺憾都被弥补，一切的不甘都能拯救，一切的未来都满怀希望。

　　那么，为什么还要回到冰冷无情的现实，去面对让自己曾陷入绝望的一切呢？

　　最重要的是，桃源的力量并不取决于施咒者，而是取决于被施咒的人。在幻术开始的那一刻，被施咒的人就可以永远活在幻想的世界里，即使他的□□可能会死去，但精神却也是某种意义上取得了永生。

　　只要不离开这个世界，他们将永远身处极乐。这也是那些前人不愿意离开“桃源”的一大原因。

　　易岚明白，如果他想，他甚至能幻想出一个谢淮，跟他一起永远生活在青丘。

　　这个想法只是轻轻一动，不远处就走来了一道颀长的黑色身影。

　　肩宽腿长的长发男人身着黑色劲装，腰间挂了一把包着古朴刀鞘的长刀。有好奇的小崽上来摸了摸他的刀，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眉眼间是易岚极为熟悉的稳重温柔。

　　“五长老说，让我来接你去灵芝堂。”谢淮走到他身旁，用帕子为易岚擦去了唇角的一抹包子渣，“还要你带点儿狐草球去。”

　　易岚的心中轻轻一动，原来……谢淮穿黑色的古装，是这个样子啊。

　　他跟着谢淮一起，抱着一堆狐草球去了灵芝堂，挨个儿等待五长老给他们做身体检查。小狐狸崽子还不能灵活地化成人形，总是会在跑去田野打完滚后沾上一身的寄生虫，而他们往往还皮的很，爹娘若是管教不住，就会将他们送到五长老这里喝一碗苦苦的养生药。

　　五长老的灵芝堂也就变成了另一个青丘幼儿园，易岚倒是不讨厌哭哭闹闹的崽子们，因为他本人是小崽子们的大哥，只要有他在，一群毛绒团子就会乖乖地收敛哭声、站成一排，等待大哥检阅。

　　易岚和谢淮忙活了一上午，给崽子们挨个检查好了，解散一群小毛团子后，他拉着谢淮去三长老那儿蹭了顿饭，三长老的女儿月姨是青丘做饭最好吃的厨神，易岚大小就最喜欢在三长老家里蹭饭。

　　他大口吃着了月姨特地给他多加了半勺糖的牛奶蛋羹，甜滋滋的热气涌上来，熏得他的眼眶都有些湿润。

　　饭后，他和谢淮陪着三长老浇了花，又跟三长老聊了会儿天，在三长老去午觉后，便一起来到了二长老的藏书馆。二长老正跟大长老在院子里下棋，易岚吊儿郎当地凑过去，一句话就破了二长老精心给大长老下的套，气得二长老骂着观棋不语，用拐杖把他追打到了书房中。

　　在书房里二长老就不得不放下拐杖了，这里都是他的宝贝藏书，每一本都是心血。而易岚笑嘻嘻地将自己从前在人界寻来的宝贝棋谱掏了出来，顿时哄得二长老龙颜大悦，揣进怀里去跟大长老讨论了。

　　易岚拉着谢淮在藏书房看了一下午的书，谢淮坐在窗边，低头读着一本蓬莱洲的方志，易岚则拿着个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才子佳人的话本，头枕在谢淮的腿上，懒洋洋地看着，就这么消磨了一下午的时光。

　　等日头渐渐偏西，他打了个哈欠起身，牵着谢淮去了隔壁刑法堂，认认真真地对着四长老行了个大礼。

　　四长老满脸惊恐：“你小子又想使什么坏招？”

　　易岚打小最不亲近的就是他，因为从开始有记忆起，易岚一旦作了什么大死，都是四长老拿着棍子在后面追着他揍。

　　然而他也清楚，若不是当初四长老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那些正确的人生道理，告诉他何谓君子可为，何谓不可为，就没有后来的他。

　　易岚行完礼后，便笑嘻嘻地一抬头：“您那大橘的毛实在太长了，我就给他修了修，您不介意吧？”

　　四长老神色一凛，急急忙忙地去后面院子里看他的宝贝儿狸奴们，却发现他心爱的大橘被从脖子以下剃秃了，更可悲的是，这胖子没了一圈毛……却仍然肥得那么稳重。

　　四长老的怒骂声从后院传来，易岚拉着谢淮就跑，便跑便笑，笑着笑着才发现，他们竟然跑到了族长的院子。

　　沈玲珑从不远处的阁楼上推开一扇窗，大声问：“今晚回来吃饭吗？”

　　易岚转头远远地望她：“您做饭？吃不死人啊？”

　　“爱吃不吃！”青丘族长大人立即放弃了做饭的想法，气呼呼地下楼去三长老的院子了，反正易岚回来也是要去三长老那儿的。

　　易岚的眼底泛起一阵笑意，远处渐渐西斜的阳光，已经泛起了温暖的橘黄色。

　　他忽而回头看谢淮：“再去一次桃林吧？”

　　谢淮点头说好。

　　他们一路散步，慢慢地走向了那灿烂的桃花林。青丘的天空总是格外漂亮，傍晚的云霞仿佛天神织就的彩衣，从橙色过渡到粉红又到浅紫，那是一天之中最为美丽的黄昏。

　　朦胧的光芒笼罩了桃花林，而在桃花深处，则影影绰绰地暗了下来，是远方的暮色逐渐蔓延，即将吞噬这一片黄昏。

　　易岚转头看向谢淮：“……我从很久之前，就这么想过了。”

　　谢淮低头看着他，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嗯？”

　　易岚的睫毛轻颤：“想和你在一起之后，再回一次青丘，让我的娘亲、让族中的长老们、婆婆叔叔，还有那些小崽，让他们全部知道，我与你在一起了。”

　　“我想让我的亲人们知道，我有能互相陪伴一辈子的人了，让他们……不要再担心了。”

　　谢淮牵起他的手：“他们不会担心的，我会一直都和你在一起。”

　　易岚静静地与他对视，半晌，笑了起来：

　　“嗯，一直在一起。”

　　说着，他松开了谢淮的手，一步一步地后退。

　　谢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要去哪里？我陪你。”

　　易岚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

　　“比起现在的你……我还是更喜欢和真实的你身处同一个世界。”

　　谢淮往前走了一步：“这样的我，跟那个我，有什么区别吗？都是我。”

　　易岚点了下头：“确实，都是你。”

　　“但用我的记忆与潜意识幻化出的你，只是我内心的一道投影罢了。如果我喜欢你，那我喜欢的到底是谢淮这个人，还是我自己？”

　　“我很喜欢幻想出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如我所愿……但是，我更喜欢脱离我幻想的生活，以及我永远无法预料的未来。千年之前，我离开青丘出去游历，就是为了这一点。”

　　易岚退到了与阴影一步之隔的地方，眼眸弯起，轻声道：

　　“所以我要回去啦，再见。”

　　再见。

　　我的梦中桃源。

　　作者有话要说：岚岚算是基本从过去的阴影里摆脱啦，他会铭记，但他不会再被束缚。“桃源”留不住他，因为他知道幻境外还有人在等他。

　　谢总：谢邀，我就是那个“有人”。

　　阿酒：知道了知道了，你还要专门出来说一嘴，有恋爱谈了不起吗烦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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