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世5

  我凑近了问他,“怎的整个人病恹恹的,要不要叫大夫?”

  那时候我总是固执地不称呼他,张口闭口都是直来直去,寒生也不计较。

  “不必,头疼的老毛病了,成日里糟践人。”

  我那时短暂的人生不到二十载,算不上软弱,但最不喜欢争取强求。唯独在寒生身上,我总是抑制不住,想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给你按一按?”幽幽说出口,像是找补,又多加上句,“在家里我也常给父亲按的。”

  我扯了谎,只是想让他相信,他同我父亲一个辈分,我的举动也再单纯不过。

  寒生果然没多想就同意了。

  指腹碰上头部两侧,姑且算作第一次触碰他的脸,内心紧张。因而并未注意到他短暂睁开了眼,神情清醒,再欲盖弥彰地阖上。

  后来寒生同我说,我的力气小的仿佛在给他抓痒,一看说的就是唬人话。还有没讲的我也猜得到,他那时敏感地觉察有一丝不对,只是尚且不算放肆,便没深究。

  王妈叩门的时候,书房内已经沉默许久。我和他安然体会这份沉默,丝毫不觉得尴尬冷清,这一定是我与他的相合之处,为此难免羞喜。

  他的书房是禁地,王妈不敢擅自进来,只在门外唤:“三爷,可以用饭了。”

  寒生伸手轻轻拍了我两下,那种感觉太惊颤,其中无情或是有情我都无暇思索。

  用过饭,他带了我出去,后座只有我们两个,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扒在车窗前不断地向外望,寒生在旁边不置可否,任我百般好奇。

  北平的铺子大多看起来老旧,有前清留下的古质氛围在,不像南边,临海的城市早已开埠,融入了新文化气息,带着周围都时兴洋人的玩意。

  看着前面坐在司机旁边的家仆,我还问寒生:“怎么不见谢钦哥?”

  他淡淡地答:“谢钦是我的行军的副官,陪小丫头闲逛的事情,叫他做甚。”

  我细细捉摸那个“陪”字,只觉得很是心热,又想到他总喜欢叫我小丫头,不觉认为其中有宠溺在,愈发喜笑颜开,便买了不少东西。

  那天印象最深的是城东买的豆面糕,油纸装了好大一包,我在车上打开,还洒在寒生身上好些多出来的黄豆面,被他蹙眉用我送的帕子擦掉。嘴巴里甜甜粘粘的,寒生虽然皱眉却不见愠色,那是我到北平以来最愉悦的一日。

  只是夕阳最怕近黄昏,下午的天愈发阴沉起来,不定何时就要下雨,这半月北平竟也有些多雨,三天两头的鬼天气。

  寒生低声问我:“今日先回了?你若是非要我带你出来,便等下次得空的。”

  他像是在哄晚辈的长辈,我被带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那声音无限温柔,恍若傍着高山,煞是安心。

  因是谢家的车,一路畅通无阻,很快驶入宅子前院,远远见着门口好些个下人,起了莫名的阵仗。

  我刚下车,脸上还挂着散不掉的笑,王妈迎了出来同寒生说了句话。

  笑就这么跟着散了。

  ——贞吉书于民国五年七月三十一」

  王妈说:“三爷,少奶回来了。”

  天津赵家大小姐赵巧容,谢蕴三茶六礼娶回来的发妻,或者说是直到他死,独一的太太。

  贞吉那天穿的大抵是短襟长裙,记不清具体样式,只是看着从厅子里出来的赵巧容身姿婀娜,水滴领正色旗袍,浓郁艳丽,相比起来她还是涩了些,正如谢蕴也未拿她当女人看。

  赵巧容娇气,嫌北平进的兵太多,空气也不新鲜,热得直呛人,夏初就去了承德避暑。赵家祖籍在山东一带,赶上家中一不算远的爷病逝,奔丧再跟着祭祖扫墓,到现在才回来,不然还能迎一迎贞吉。

  贞吉看到赵巧容后的心理,是羞耻又妒忌的,个中矛盾复杂,只有她自己品味得到。

  赵巧容柔声叫“三哥”,是夫妻间的称呼,贞吉扭头回避,好像看不到人就听不到话语声。

  谢蕴表情没什么变化,冷淡地拍了拍赵巧容的手臂,她正挽着他,笑盈盈的,眉眼间有股子北方小姐的爽快劲,脆生着勾人。

  贞吉又忍不住打心底地比较,殊不知从身份上就输得彻底。因她应当叫谢蕴“三叔”,或者父亲叮嘱过的“小叔”。

  三个人进了厅子,赵巧容同谢蕴寒暄几句后盯上了贞吉。再加上下人陆陆续续地搬进来买的东西,她眼睛发亮,开口满嘴京片子,“嚯,小六也是个会买东西的主儿呀,这下我可有伴儿了,三哥从来不陪我,下人们逛了一天也哀丧着个脸,倒胃口。”

  细品还有些天津语调。

  而贞吉在心里说:我同你不一样。

  却是谢蕴开口,“谁比得了你会花钱,别教坏贞吉。”

  赵巧容要同他驳上几句,被谢蕴一个眼神压没了声音,他揉了揉太阳穴,隐隐有些乏累,声音也显得深沉不少,“每次回家都弄得兴师动众。”

  话音落下便兀自上楼,贞吉低着头,却在偷看赵巧容脸色,看她微微愠怒又强迫自己排解掉,本想暗自下决定:他们夫妻感情不好。

  却不想赵巧容对着楼梯上谢蕴的背影抛了个媚态的白眼,转而同贞吉说:“你甭理他,外人面前最喜欢装样子,行军打仗的男人,还是私底下知道疼人,脸皮薄着呢。”

  贞吉一颗心又沉了几分,如坐针毡,赶忙寻了个由头上楼回房。

  尚且没到用晚饭的时辰,因为阴天,整个宅子都有些阴森森的,她并未点灯,却焚了个塔形奇楠香,好像这样才能让闷堵的胸畅快些许。

  明明今日早晨还算是个艳阳天,她在谢蕴的书房里同他那般亲近,他问她今日熏的什么香,还说到让她配个安神的,谢蕴最近睡得不算踏实。

  半天的功夫,什么都变了。

  贞吉开始回避谢蕴。

  谢蕴觉察到了,只是并未多放在心上,当她年纪小善变,风一阵雨一阵的。

  赵巧容好交际,平日里谢蕴不着家,她也一样,甚至时而放纵着比谢蕴回的还晚,不只是打麻将,还有同孙家少奶新学的推牌九。

  好像在偌大的宅子里,又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只有贞吉——看书、玩香。

  没两日王妈给贞吉买回了她要的熏笼,不知道北平哪家铺子淘来的金猊,装上她调好的安神香,贞吉便偷溜进了谢蕴的书房……

  接连几日,谢蕴明显觉察到书房里的香气愈发重起来,问过下人显然也是不知情的样子,王妈还提议把书房上锁,他摇头没同意。

  直到那日下午,午间刚在开元饭店宴请了个东北来的谢家族叔,因推辞不得,多饮了几杯酒,便让司机开回了家。

  赵巧容雷打不动地出去打牌,从上次谢蕴带贞吉出去开始,北平接连阴雨已有三五天,军营里也休息得多,大抵整个夏量都要在这几日降完,宅子亦有冷风过境之感。

  他带着一身寒冽的酒气,精神尚且算作清明,在骤然拍打着窗棂的雨中上楼,脚步声与滴答声杂糅在一起,听不真切。

  进了书房的那一刻,只看到窗帘飘荡,明明室内无风。

  谢蕴解了配袋,勃朗宁手枪清脆一声上膛,下一秒掀开了那不安分的帘子,枪口便对准了贞吉大方露出来的额头。

  显然她今日的发型是王妈梳的,少了往日的随意,还多插了两根簪子,愈发像个世家闺秀,还得是南边温婉的一挂。

  谢蕴没急着收枪,他在外面的名声并不算和善,再加上早年做过的事情,大抵不少人觉得他有些病态,尤其在心理方面。

  譬如现在,他就好整以暇地盯着贞吉瞪大了眼的紧张模样,手里还拿着熏香笼子,倒像是天上落下的侍香仙子,被谢蕴无情的枪口惊到了半颗玲珑心。

  那眼神压得贞吉愈发紧张,男人显然对她这几日的行为了然于心,也不担忧她存了坏心在书房翻上一翻。

  伸手拽出了那小丫头,谢蕴低声开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做就光明正大地做。”

  他出口无心,贞吉入耳有意。

  她本在心里退缩,自认做的就是世上顶天见不得人的事情,毋庸置疑。

  嘴唇打架了好久,那是江南谢家的六小姐最笃定的一搏,或许又应当感念老天爷降下惊雷,让她有了由头钻进谢蕴怀里。

  金猊掉在地板上,雕花精美的物件砸出了好大一声,又大不过那雷,贞吉声音颤抖说道:“我心里有你。”

  至此,心也像那金猊似的,彻底掉到了底,不知该说此间安心,还是置之死地。

  她做了谢蕴枪口下最有恃无恐放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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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前世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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