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137

  一直到李铜看见缓缓走下马车的青年。

  他终于有些明白小郡主为何会被一个魔头蒙骗至此。

  那个青年确实长了一副好皮囊, 面容清癯, 眉目舒朗,裹在层层厚重的棉袍大氅中依然显得身形颀长挺拔。他似乎在病中, 脸上淡得不见血色,于是漆黑的眉眼便分外醒目, 特别是那一双眼睛, 眼瞳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目光并不狠厉, 反而带着慵散倦意,可被他的目光扫过, 李铜还是觉得自己手心里泛出发麻的凉意。

  出人意料, 他开口说话时音调平缓语气温和,像是春秋两季与陛下在的花园里吟诗作赋的那些读书人一般温雅, 让人听了, 都不自觉地放低了音量放缓了语调。

  李铜看见他轻轻拉开拦在马车前的小郡主, 轻轻哄她:“马上就到京都了,不宜再生事端。我先跟李统领走,你别急, 我会好好地等你来救我的。”

  而后,他抬眼扫过十二名黑衣死士,往下的话便是在对他们下令,口气语音又与方才的轻声软语大相径庭,直如刀剑出鞘般铿锵。

  “你们护送靖北郡主,要亲眼看到她平安进到平王府。”

  交代完一切,他施施然向李铜走来,从厚重大氅里伸出一双苍白清瘦的手。

  问他:“可需戴镣铐?”

  李铜还没开口,苏小冬便先替他回答:“当然不需要。”

  同时习武之人,李铜听得出宣宁脚步沉重气息微浅,竟是比常人还不如,丝毫教人看不出半分传闻里武功高强内力深厚的模样。反倒是伸到李铜面前的那双手,瘦得腕骨突兀,令他心生恻隐,有些不忍往那对伶仃可怜的手腕上再套一层镣铐。

  不戴便不戴吧,想来宣宁如今的样子,也折腾不起什么风///波。

  李铜抬手示意手下打开囚车,让宣宁坐进去。

  下无回峰时春日已经过半,一路拖拖拉拉地行进,此时暑气退尽,已是深秋。囚车四面透风,此处距离京还有近百里,宣宁这一段本就病着,哪里受得了一路冷风吹回去?

  苏小冬不能抗旨,但圣旨可没说要冻死嫌犯。

  她先是让人用能挡风的棉布将囚车三面遮挡住,又将马车上的褥子和锦被尽数搬到了囚车上,按着原样铺好了,甚至还塞了两个软枕进去,好让宣宁靠得舒服些。末了,不忘把宣宁忘在马车上的小手炉塞回他的手里给他暖着。

  车驾重新启动,苏小冬从车厢里出来,坐在驾车师傅的旁边,马车不远不近地跟着前头关着宣宁的囚车。囚车三面用棉布遮住挡风,唯一留着向后的一面无遮无拦,恰好能让跟在囚车后的苏小冬与囚车里的宣宁一路对望。

  从无回峰到此处,上千里的路程,车马颠簸,两人相依,万难可除。

  苏小冬本来都想好了,带宣宁回到京都,要带他看最热闹的市集,给他吃最精致的糕饼点心,替他找最好的大夫。

  她想着要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找来给他,补偿此前无回峰上漫长的孤苦冷寂。

  她本以为此后便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好日子,没想到还没到京都呢,就落得相思相望不相亲的凄凉。

  一路跟到了大牢外,苏小冬跳下马车,指挥李铜的人把厚被褥打包好,将宣宁日常要服的药分成两份,一份给宣宁自己带着,一份留在马车上带回平王府。

  要不是牢房重地没有批文不得擅入,苏小冬恨不能跟着进去把牢房给宣宁收拾好。

  她徘徊在门外被李铜请了几轮才舍得走。

  临走时,不忘顺便恶狠狠地威胁李铜,宣宁要是在他手里少了一根头发丝儿,她绝不会放过他。

  话是这样说,但牢房毕竟是个不见天日的幽冷所在。苏小冬当然不舍得一身伤病的宣宁在那里待太久,目送着人进了打牢后,当即调转马车,连平王府都没回,便直接去了宫城。

  可向来在宫城内外横行无阻的靖北郡主,这一回却被拦在罄竹宫外。

  来回话的王公公依然很客气,规规矩矩地礼了一礼,慢吞吞道:“陛下同几位大人在议事,让郡主别等了,先回府同平王妃请安。”

  朝政大事自然不是她可以肆意扰乱的,苏小冬虽有恃无恐,却不是个骄纵任性的。皇帝云淮清这一番说辞,真假不计,确实是把她结结实实堵在门外。

  苏小冬不甘心地在罄竹宫在溜溜达达等了一个时辰,只好先回平王府去。

  不料,她那么长时间没有回来,一进门,迎接她的竟只有自小跟着她的丫头丹蔻。

  丹蔻冷着脸把她领回她住的小楼。虽然没有人出门迎她,到屋子倒是帮她收拾得漂亮整洁,甚至还记得在院子里换上应季的菊///花。

  苏小冬被按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坐定,忙把准备忙里忙外的丹蔻叫到眼前,问:“我娘呢?其他人呢?怎么连你也冷着张脸不理我?”

  “您一走就是将近两年,也没见您想着我们,现在倒怪起我们冷淡来?”

  苏小冬捏了捏丹蔻的脸:“给点面子嘛,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

  丹蔻熟练地翻了个白眼:“您就知足吧。这回王妃真生气了,叮嘱大伙不许给您好脸色,要不是我对您忠心耿耿,您回来连口热茶都没得喝。”

  苏小冬自知理亏,吐吐舌头:“我换个衣服去跟娘请安。”

  “王妃说了,撒娇扮傻就不必了,她知道您要找她说的是什么事,让您别想了,在院子里好好反省反省,等她气消了,自会来见您。”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她等得,可牢里的宣宁却不一定等得。苏小冬衣服也顾不得换,立即起身往外走去。

  丹蔻倒也不拦她,只跟在她身后,果然见她走到院门处,便被一把大铜锁挡了回来。

  隔着院门,外面守了两个人,恭敬道:“王妃有令,郡主舟车劳顿,请回房休息。”

  去磬竹宫见不着人,回了平王府也见不着人,苏小冬这是彻底明白过来,母亲与伯父大约是说好了不肯见她的。去年她托陆小勇带给母亲苏叶的信中粗略交代过宣宁的事,如今李铜去城外拦她的马车当着她的面捉宣宁,母亲苏叶与伯父云淮清自然是知道她会为宣宁求情,不肯见她,十有八///九便是与宣宁被抓有关。

  所以,母亲与叔父不肯放了宣宁?

  苏小冬想起李铜在城外说过,俞青崖在皇城外击鼓鸣冤数日,说宣宁杀害祝念仇。

  严格来说,祝念仇确实不是宣宁杀的,可那又如何?抛开这个祝念仇,还有赵念仇王念仇李念仇,此前宣宁在鸾凤阁时总是杀过人的,纵使是他如今改过自新,已经做过的事终究是覆水难收。

  江湖飘摇,人命贱如草芥,成王败寇,强者得生。从来没有人指望朝///廷插手江湖事,俞青崖闹的这一出,虽为江湖人所不齿,但到底事关人命。

  而大梁律例,杀人偿命。

  想到这层,苏小冬瞬时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丹蔻并未被限制外出,只跟她家郡主赌气不冷不热地阴阳怪气了一日,就看着她家郡主红着眼眶坐立不安的模样心疼不已,同意替她去一趟大牢探一探她心心念念的那位宣宁公子。

  苏小冬还记着宣宁熬鸩羽丹反噬时,她说回京都要给他尝她最喜欢的舒和斋的点心。丹蔻出发去大牢那日,苏小冬特意交代她绕路去一趟舒和斋,并装了一兜碎银子让她带到牢里去打点一番。

  丹蔻一早出门,不到午饭便回来了。

  早晨苏小冬给她的那兜碎银子被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还得多了一盒舒和斋的白玉糕。

  丹蔻无可奈何:“他们知道我是平王府的人,没人敢收咱们的银子。”

  “那见到人了吗?”

  丹蔻点点头,苏小冬又追着问:“他怎么样?让你带的话带到了吗?”

  那不过是几句宽慰宣宁的话,稀松平常,可丹蔻却摇摇头,迟疑了片刻,才看着苏小冬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宣宁,额,那位宣公子看着不大好。我去时他正睡着。我本想等他醒来的,可狱卒说,他这几日总是昏睡着,时常是叫不醒的,也说不上什么时候能醒。”

  宣宁不是嗜睡的人,终日昏睡定然是病了。苏小冬呼吸一滞:“他们给他找大夫了吗?让他带进去的药按时吃了没有?”

  “我也问了,说是找大夫看过了,大夫只说牢里寒气重,公子身子太弱受不住,染了点风寒。日日去请脉看诊,可喝了两日药也没见好,昏沉了几日,后来,后来……”

  看着丹蔻吞吞吐吐的模样,苏小冬只觉得心里更是慌乱难受,催促道:“后来怎样?”

  “郡主别急,李统领说会去向陛下禀明情况,看能不能从太医院请个太医给公子看看。”

  越是这样说,苏小冬越是不安,急得眼眶发红:“他究竟怎样了?”

  丹蔻又看了她家主子一眼,轻声嗫嚅,“说是吃了几日药也不见好,昨日夜里突然咯血,今日就没醒来过,连药也喂不进去。”

  苏小冬脸色煞白,脚下一软,被丹蔻扶住才没跌到地上。

  丹蔻扶着苏小冬坐下,倒了杯温热的茶水喂到她嘴边,绞尽脑汁只能安慰一句:“李统领已经去宫里请大夫了,公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宣宁怎么担得起一句吉人天相?

  “丹蔻,你不知道,他从来不是吉人,大难不死,也没见他有什么后福。他是为了我活下来的,他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苏小冬呆滞的目光陡然一转,眼里燃起光来,目光炙热地灼烧到丹蔻身上。她猛然握住丹蔻的手,急道:“你替我去跟娘说,至少放我去见他一面。”

  丹蔻自小跟在苏小冬身边,看着自家从小到大只知道没心没肺地傻乐的小郡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登时也跟着红了眼眶。苏小冬让她去跟苏叶争取,她二话不说,扭头便去。

  可苏叶依旧没有松口,甚至把丹蔻手里的那把能打开院门上的铜锁的钥匙也缴了。

  宣宁在牢里生死未卜,苏小冬自然坐不住。于是那天夜里,她果然从她的小楼里消失了。

  丹蔻在房间里外找了个遍,望着外头黑漆漆的院子束手无策,一面让守院门的家丁去告知苏叶,一面找人进院子里来帮着寻找蛛丝马迹。

  一时间,苏小冬的小院灯火通明,却仍旧一无所获。

  这时,苏叶神色匆匆地赶来,丹蔻迎上去正想汇报此时的搜寻情况,却见苏叶身后跟着的嬷嬷身上背着个人,定睛看去,那浑身湿透、冻得口唇发紫的人,可不就是她掘地三尺也没找到的靖北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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