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事事如意(中)110

  我与广陵下了山,在路边寻回来时骑的马,又慢腾腾地骑回城里。方才在山中如梦幻泡影般地发生了这么多事,回到城中却还不到午时,早市尚未散尽,街上各处酒肆饭馆已经人来人往热闹起来了。

  我说:“那山神还说人间民不聊生,看来是唬人的。”

  广陵说:“若连京城都被你瞧出民不聊生,这一朝帝王的气数也尽了,你这缕魂魄令江山易主,到时紫微星君怕要来同我算账。”

  我听得头皮一僵,虽说这帐不能全算我头上,但这捣乱的东西却的确是我的。一时又想那紫微星君掌国运大事,应该很不好惹,不由心虚道:”京城中看起来还成,不知外头如何?”

  广陵说:“已是内忧外患,外强中干。”

  八个字说得我背上发凉。

  “……那还有救么?”我忐忑地问。

  广陵笑看了我一眼,道:”放心罢。这个皇帝虽已不成了,然这一朝的国运却尚可一救。回程去一趟北斗宫,请文渊星君多降些人才便可。”

  “那便好。”我一面点头,一面谨小慎微地记下这事。

  骑马穿街,至内城门下还了马,转头见路边有妇人卖花。一个竹篓中高高低低地插满腊梅,幽香扑鼻。我去买了小小的两支,又讨了两段丝绦,回来在广陵腰间系了一枝,又在自己腰间系了一枝。

  广陵见我如此摆弄,笑道:“见过簪花的,未见过佩花的。”

  我煞有介事说:“这两枝花是一对,是你我在人间的信物。簪花未免张扬,佩花刚刚好。”

  广陵闻言便伸手来朝两枝花上碰了碰,数道微光在他指尖流转过,我问做什么。他说:“既是信物,便该常开不败。”

  我笑他痴:“人间哪有常开不败的花。”

  广陵微笑不语。

  如此各自佩着一枝蜡梅,我和广陵在城中喝茶看戏赏花逛园子,又闲游半日。

  入了夜,街上行人渐稀,鸟雀归巢,我心里也萌生归意,只一时又不想回天上去,在城中胡乱走了一阵,竟回到旧时的侯府门口。这座府邸现今已充做衙门公署,临近年关,衙门放班亦早,不过申酉时分,衙门中已没有人了。

  我带着广陵溜进去,循着记忆找到了从前住的院子。院中格局布置亦未大变,只四下的树木换了,竹桂海棠换成了槭枫芭蕉,冬日里枝叶落尽,一团黑影覆着厚雪,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又隔着窗四下一看,几处房间亦都充做了库房,房内书架林立,堆放着案卷杂物。

  经过这一日,我心中物是人非的感慨已很淡了,只是看了一圈,回头看到广陵站在月下静静看着我,一时便想起从前在这院中发生的事。

  我推开西厢房的门,招来广陵一同进去,越过几个书架,到了里间。我淡笑说道:“那时你病中昏沉,见了我却叫出云。可惜我混沌无知,并不能领会你这句话。”

  也领会不了他拉住我手说的那句“不准”,和清醒之后说的那句“你走开”。

  房中昏黑,窗纸上一点微亮,映出身边人清俊的剪影。

  “我那时以为这个'出云'是你割舍不下的故人,只因我与他生得相似,才叫你对我有所不同。”我叹息,笑道,“你病中唤的是他,榴园那一晚喝醉了,唤的还是他。我初时只是好奇、不平,至榴园,却想干脆鱼目混珠、鸠占了鹊巢——谁料你最后又推开我。我那时,真是很难过的。”

  广陵走过来将我抱住了,黑暗中他轻叹了一声,道:“的确是病中昏沉,却也不致叫错人。”

  “我是故意的。”他说。

  “什么意思?”

  他手臂微微收紧,低声道:“我亦想留住你。”

  我在他怀中怔了怔,片刻回过味来,心下不由又觉得酸楚。他为了心魄下届来,本是要促成我与涂泽,但他心里亦有按捺不住的私欲。庄子虞人间这一世,原也是痛苦矛盾的一世。

  我抱紧他:“子虞,你将心魄还给我试试。”

  广陵说:“现在还早了些。”

  “你说的。方泊舟的一生太短了。梁兰徵的一生也太短了。故而他们都回应不了你。但我想回应你。”我说,“你给我罢。我们试试。”

  夜色中,广陵看了我许久,终于应了一声“好”,而后低头吻住了我。

  腰间的两枝蜡梅散出缕缕幽香,这一吻温柔绵长,仿佛浸泡在终年温暖的逢春池水中,涂泽所说的神魂交缠,原是这样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它可以轻易发生在心意相通的两个人之间。

  随着广陵将那缕心魄渡还给我,我心中似有一头暴躁的小鹿四处奔逃,伴随着心口处的刺痛,许多画面在脑中纷杂而过,但仍是一个也看不清。我头痛难耐,一面呜咽,一面下意识想推开他。广陵却将我牢牢禁锢住,而后一股强大稳固的气流入我的身体,镇住了那个不安分的小东西。

  忽然间,我脑中清清楚楚听到一声抽泣,那声音嘶哑、虚弱又无望,又叫了一声“师父”。

  我心中似也感受到同样的绝望,循着声音去看,只见透过一层稀薄的雾气,看到一条浑身血污的银蛟和一个墨蓝衣袍的人影。伤口嶙峋的蛟尾拖曳在地上,银灰的薄衫勉强遮住他化人的半身,亦是浸满血色。他匍匐在蓝袍的神君身边,抬起手,衣衫落下去,历历见骨的一只手,拉在那一角墨蓝的袍袖上。

  他声音嘶哑:“师父……求求你……”

  广陵眉头紧皱,居高临下地看着脚边奄奄一息的小蛟,脸色很难看:“谁教你断的须?”

  “师父,若您也不要我……若您也……”他拉着广陵的衣袖,吃力地抬起身体,想将手中银白的蛟须系在他腕上,却又一次次地失败。神君看着他,无动于衷。他仰起头,哀求地望着他,脸上分不清是血还是泪,断断续续道,“若您也不要我……”

  他面前的神君轻轻一抬手,却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回去,垂目看向他,问:“是不是涂泽?”

  那是那一次秘游会之后不久,出云被困在秘游图中七天七夜,最后被广陵救回飞云峰,伤还未好全,便又回了东海。离开前,这条历来乖觉的小蛟破天荒地同他那师父吵了一架。广陵禁止他再回东海,却不告诉他为何,小蛟犯了倔,说他师父无父无母,自然不知血亲可贵。便冲破禁止逃出了飞云峰。他放不下与他一同被困的两个兄弟。

  却又在前往东海的路上被涂泽截了道,涂泽截下他,见了他腰间新得的玉,说了一句:“果真是你。”又笑了,说:“是你也好。”

  果真什么呢?他寻了数万年而不得的那枚玉璧,竟然果真是在他这里。

  涂泽也不让他去东海,又告诉他茫茫东海,根本无人在意他这条小蛟;告诉他当年龙王所以认回他,不过是看了广陵的面子;告诉他他父母甚至希望他就此死在秘境图中。

  出云身上的伤未好,心上的伤又添,一时伤心难过,茫茫然不知所往。便被涂泽领回了临渊峰去,共处数日,涂泽见他伤心难解,日渐消瘦,便又告诉了他蛟族素有结契的传统,他说:“虽被生身父母弃绝,却可借此再选一人做你血亲。”

  小蛟于是回到逢春池底,兀自咬牙熬了七天七夜,终于断下这一根蛟须来,他小心地系好自己身上的那头,捧着另一端来到了广陵跟前。

  随着广陵将那一股气撤走,我脚下一软,猛然睁开眼。心口虽还有不适,眼前的世界却已大为不同。仿佛茫茫迷雾悉数散去,上下贯通,黑暗之中的事物亦皆历历可数。

  那个出云匍匐哀求的画面却还执着的留在我脑中。

  “师父你也看到了吗?”我问道。

  广陵点头。

  这缕心魄离体那么多年,竟还保留着这个执念,这个我当初不愿面对,所以连着心魄一道割舍出去的执念——原来谁都不要我,连师父也不要我。

  心魄归位,除了带回过去的记忆,还带回了那条小蛟的卑怯。我按捺住心里的惶恐,犹豫了一下,指尖擦过广陵的衣袖,触碰到他手腕,指腹贴在手腕上抚了抚,问道:”为何师父那时拒绝我?到了也只是勉强系了一个活节。”

  广陵道:“收你一条小蛟于我并不碍着什么。但于你,蛟契不能随意结。”

  我抬眼:“你觉得我是随意选了你?”

  “你虽选了我,天命替你选的却未必是我。”广陵说,“涂泽的玉璧并非随便给的,女娲锻五彩石,剩下两枚,雕成两枚玉璧。那两枚玉,一枚归伏皇,一枚归女娲,原是一对,其中更有天命祝福庇佑。你原本在我身边时,我并未想起此事,但后来你与涂泽结识,屡屡生出事端,至你从千叶莲中回来,我见你身上带着那枚玉,这才意识到你或许早已命中有定。”

  “命中有定……”我猛然想起来宝罗大仙的话,心头乍然一跳,“你是为的这个去偷的问天香?”

  广陵看着我,略有惊诧:“你怎知……”

  “宝罗大仙告诉我的。”

  广陵便轻轻叹了口气,道:“是。因天命难以揣测,也因我意气难平。我借问天香问了你的命数。”

  “你问到了什么?”

  广陵摇头苦笑:“烟气缭绕,昙花一现,我见到的是一蛇一蛟交缠难分。”

  “你便以为,与我姻缘前定的乃是涂泽。你后来修道误入歧途,也是因了此事?”

  广陵在夜中笑了笑,并不否认:“此事说来亦是可悲可笑。我亦是看着你二人在人间纠缠,才慢慢了悟,当日所见之交缠难分,原是你二人命中一大劫数。”

  作者有话说:

  为了埋坑又写长了……下章一定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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