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泥点子2

  话说回来,真要有个良家妇女能叫我来引诱就好了。男的也行。

  男的。

  前两天倒是来过一个。

  那人在杏花渡上了船,穿过两岸贴着水面长到河中央去的榆柳,沿着苦水河往蒙孤山的山谷里去。

  苦水河穿过山谷,里头有个不足二十户的村落,叫河平村。苦水河上平日往来的都是河平村的人。巴掌点儿的地,两只手数得过来的人,每年端午都往河里丢粽子来喂我,大大小小的脑袋凑在河边上,往上数三代的人我都记得。

  因此我一看就知道那男的是外头来的。

  大概就是五天前吧。

  那天也下雨,我潜在水里头,头顶的河面被无数雨丝撒出无数细小的涟漪,涟漪交织成网将我罩在河底——我成为水鬼的头一年,头一次在水底看到这场景的时候有点惊呆了。呆完了之后,胸腔里又后知后觉的生出点恐惧和无力来。

  造物布下的天罗地网,层层叠叠地压在头顶,我被囚困在滞浊的河水中。这种无力感过于熟悉,以至于让我想到也许我投水而死也不过是命运的圈套之一。我移魂半魄飘游人间,自以为脱出轮回得以喘息,但老天动动手指下一场雨,我便又成了飞不出五指山的孙猴子。

  但生前死后长久的历练叫我学会自己开释了。

  从前都是在地上看雨啊,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没机会活到僧庐听雨的年纪,哪知居然还有个机会死后听雨九泉下的,这么想来,倒也没亏什么。

  只是时间过去这么久,我虽然已经称得上是一只老鬼,但每每看到头顶被万千雨丝点出的这一张天罗地网,心里还是要悸上一悸。

  我透过这张涟漪之网,看到雨丝罗织的网隙之外,在破碎的野柳和野杏之间,那个缥缈的人影时,恰好就处在这悸上一悸的刹那。

  心悸是一种容易让人误会的感受。

  说起来得怪女娲,这位神女做事不靠谱,刚开始造人时兴致足,鼻子眼睛嘴,捏得人模人样、心智齐全,后来烦了,拿绳子沾了泥水往地上一甩,泥点子都变成人跑走了。

  我活着时以为自己是被捏出来的那几个,死到临头,终于领悟自己其实是绳子甩下来的那一批。

  一个稀里糊涂的泥点子。侥幸分出了五脏和六腑,也侥幸分出了喜怒和哀乐,但心悸和心动,爱极和憎极之间那微妙的一线之隔,分辨起来实在困难——这才把多少阴谋算计,错当成深情厚谊了。

  幸好此时这一刹那很短,不够我误会的。

  我浮到水面去,看了看那男的。

  先看到了被雨洇湿的半边春衫,那衣裳颜色很像江南的青瓦,干的时候发灰,湿得时候发绿,透着层层青苔似的那么半边衣衫,立在刚刚抽芽的杨柳枝里。

  那人是擎着一把伞的,伞下也没有别的人,但就是湿了那么半边衣裳。我看了一会儿,发现问题出在他举伞的姿势上。

  我以为伞可以是一件武器,它以庇护为名,却借助着雨的力量达到收束人的效果。人们在伞下时,多多少少总有些缩手缩脚的。但此人不同啊——

  这人举着伞却完全不用伞,好像不知道举伞是为了挡雨似的,像擎着一杆旗子似的立在船头的春雨里,这种不为外物所动的超然,啧啧,真是不同凡响。

  也是真的有病。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病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光是这举伞的德性,我这辈子就不是第一回 见了。

  前一个这么用伞的人,我心血来潮时操闲心,问过他:“庄珩啊,你这伞撑啥呢?”

  那人看了我一眼,说:“你看这伞。”

  我就看那伞。

  他指了指伞柄,很超然,很理所当然:“这棍子杵在中间,怎么撑都是半边。是以自有伞以来,伞就是要两个人一起用的。”

  我听傻了,看看他伞下那空落落的大半边,问:“那你这是给谁撑着呢?人呢?”

  那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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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泥点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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