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02

  “第三,若是开战,不要屠城,不要杀降。把汉民纳入国土,把晋兵分编到各处军屯,海纳百川,淡化矛盾,有百利而少弊。”

  他说得诚恳,完颜绰听得仔细,但抬起头来却已经目光盈盈:“这些你说得都对,我也信你。两国若有纷争,你不参与也可以。但我还要问一句:你那时候说,我不让你走,你就不走。这句话算不算数?”

  她口上说“信”,实际只怕这些渗透在骨子里的警惕和孤僻是难以根除的,因此最后一句,看似要个承诺,实际难免也带着些威胁的意思。

  王药凝视着她好久,笃然道:“算数。”

  她带着蒙眬的泪光笑了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王药知道她压下去的话必然是“若是你说话不算,那么‘不杀降、不屠城’这样的话也不算了”,但是她毕竟没有说出来,肯体谅他,也算是他们俩相处中她的一点进步吧。

  王药握住她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一字一字说:“我答应你,这次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走。”

  “那,我要答应你什么呢?”

  “不需要。”王药说,“我信你。”说完,把她拥进了怀里。

  因而,在完颜绰听来,这句话,说得沉沉的,直接坠进了她的心底里。

  按御医和宫里有经验的稳婆的说法,完颜绰的肚子已见胎头下沉,肚皮坠胀,人也时感烦躁不安,生产估计也就在这几天了。宫里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宫外也由她的父亲完颜速打理得一干二净,耶律延休到南边加强布防——至少这一时半会儿,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可天天陪着她的王药还是能够看出她的焦灼和害怕,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时不时会一个人坐着失神;晚上躺在被窝里,本就睡得很浅的完颜绰常常突然惊悸而醒,半梦半醒中泪流满面,握紧身边人的手,不加掩饰地哭泣起来。王药抱着她,轻轻地拍,在她耳边劝慰:“我在,我不走。”

  他的眼圈也和睡不好的完颜绰一样,带着一圈郁青,但是毫无抱怨,白天空闲时还会对着沙盘端详,然后一笔笔写着什么,写出来的字纸都坦然地放在桌上,并且告诉完颜绰:“这些都是我的想法,你都可以看,也可以叫你信得过的人看。”

  里头写着他治国、选才、用兵、防守的各种方略,完颜绰心里暖暖的同时,又忍不住地担忧:“不就是生个孩子,你怎么弄得像要跟我告别似的?你是什么意思?”

  王药哭笑不得:“我并没有要跟你告别。《帝鉴》写完了,闲得难过,再写点东西心里安定。倒是你,我瞧着对啥都紧张得要命。”他顺顺她的背,哄孩子一样哄:“别怕,别怕,千万个女人都顺顺利利生了孩子,你身体这么好,力气这么足,腰这么细,屁股又圆又翘——”他爱抚地从上到下摸了一把,又捏了一把,又说:“都是会生养的标志。”

  小母狼给他逗笑了,挺着肚子去撞他,看着他笑嘻嘻帮自己捧着肚子,然后跪坐在地上听里面孩子的动静。

  结果真给王药说中了,才吃了晚膳,完颜绰就感觉肚子有点隐隐作痛,她长久以来天癸腹痛惯了的,根本不觉得有什么,气定神闲该吃吃该喝喝,还撒娇一样揪着王药给她捏捏腰,捏捏腿。

  伺候她的事基本天天要做,好在要捏得舒服,总要直接捏在皮肉上,衣衫半解,看着她院体画一样绚烂的腰背和白皙得嫩藕一样的小腿,还可以顺便探上探下吃点豆腐,所以做这样的事总归是男人占便宜的,王药也就无怨无悔了。

  两人如往常一样揉捏一阵,笑闹一阵,亲昵一阵,终于更漏声催,困酣娇眼,必须得睡觉了。王药帮着完颜绰整理衣服,絮絮叨叨地说:“转眼要入秋了,虽然这几日白天还热,到了晚上到底凉下来了,被子别半夜就踢掉,冰酥酪也可以停下来了……”他突然停了口,借着外头昏暗的烛光,伸手在她亵裤上抚了一下。

  完颜绰“咯咯”笑着扭身子:“够了吧你!才摸了半天,好容易消停,又来了!不许摸人家屁股了!等生完了,再叫你摸个够!”他一摸这些敏感的地方,她就脸热心跳,连着有湿漉漉的感觉,真是羞死人又欢喜死人!

  王药却严肃起来,一骨碌翻身起来,到床下拿了一盏琉璃灯,近前照了照自己的手指,又照了照完颜绰的裤子,声音紧张得带点颤音:“你……你是不是见红了?”

  真的是见红了。完颜绰牢记着宫里伺候过皇后嫔妃生产的老嬷嬷说过的,生孩子一般就这几个征兆:要么肚子一阵阵疼,要么腰酸得像要断掉,要么见红,要么破水,偶尔还有想如厕解大手却死活解不出来的……而见红了,一定就是要生了。她顿时呆住了,恰好此时,肚子也一阵疼上来,不剧烈,和天癸时的腹痛差不多,一阵阵带着些收缩的感觉。

  “却疾!”她再次握着王药的手,近乎要哭了,“怎么办?我害怕!”

  王药穿着寝衣,抚慰着她:“没事没事。御医和稳婆这一阵是天天轮班伺候在外面,一声吩咐下去,很快就会准备好一切的。”

  “可是……可是……”她啜泣着,“孩子会不会有问题?会不会生不出来?”

  问题问得傻,可这个时候,女人家最脆弱也最无助,王药觉得自己的双手被她死死捏着,都掐得发痛,却只能用那些空洞的话来安慰她:“不会,都不会。孩子一定好好的,你也一定好好的,千百个女人都这样生完了孩子,你又是上天赐予福祉的人,更是一定会顺利的。”最后才说得稍微落地点:“我帮你叫人进来吧。你现在痛得厉害不厉害了?”

  完颜绰带着满脸的泪水摇了摇头:“痛能忍。可是……你是不是就要出去了?要等我生完才能再进来?”

  这点,晋夏两国的风俗是一样的,女人家生孩子,最圣洁也最隐秘,除了稳婆和贴身的侍女,其余谁都不能进来陪伴,男人只能在外面等待消息。王药心疼她也没办法,扭头叫了阿菩等人进来准备,再三好言安慰着她。完颜绰终于平息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看看王药的手背给掐得青紫了,倒有些不好意思,抬头说:“你到别的屋里睡吧。”

  哪里睡得着!王药在太后寝宫的外间,焦躁不安地等待,坐一阵,觉得浑身不对劲儿,又站起来走一阵,可还是浑身不对劲。他渐渐听见里头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哭,在叫,他听人说过,女人家生孩子的疼痛,抵得上官府最厉害的刑具,而且绵长无止尽,叛变都无法摆脱这样的苦刑。

  天已经亮了,算来四个多时辰过去了,在外头等候的御医捧着药箱打盹儿,里头的宫女、嬷嬷川流不息地进去、出来、进去、出来……个个步伐急促而面色平静。王药终于忍不住,抓住一个端盆的嬷嬷问:“太后怎么样了?”

  盆里鲜红的血水瞬间把他骇到了,但那嬷嬷带着平静的笑容,熟视无睹地对他说:“回禀夷离堇,稳婆说一切皆好,这会儿羊水破了,胎头挪转合适,估计再一个时辰,就能生下来了。”

  里头正遭受着大罪的人,仿佛也和他同心同意,苦痛的哭声没有了,隔着帘子,似乎能够听见她在咬着牙挣着力,时而又是放松下来的喘息声。稳婆在大声给她鼓劲:“太后,疼了就再用力!用力用得好极了!小殿下也努力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见稳婆大声的、带着笑腔的呼喊:“太后!再施一把劲!奴看到小殿下的头发了!”

  里头的完颜绰发出并不动听的嘶喊,仿佛是把自己生命的力量都用在生育孩子这件事上了。王药一直稳重无畏的人,鬼头刀架在脖子上都没有今日背上的汗出得多。一个出来打热水的宫女看见他这副模样,好心地说:“夷离堇坐一坐吧。脸色好像不大好呢。”

  王药顿时感觉自己的双腿麻木无力,迟钝地点点头,刚刚落座在外间一把椅子上,里头又传出她用力时的嘶喊,声音既不娇,也不柔,带着悍马、野狼般原始的野力,但在他听来,却是最动人心魄、摄人灵魂的天籁之音。他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可又不能进去看一看她,只能头抵着门框,浑身不知靠到哪里才能借力,只能用脑门撞了撞门框,让自己平静下来。

  隔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但里头分明一片嘈杂。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完颜绰虚弱的声音:“怎么没声儿?”

  他的心陡然一惊,不过只是虚惊,接下来,“啪啪”几声轻击,然后便是嘹亮至极的儿啼,又脆又亮,又娇又美。王药只觉得双膝一软,竟然一下跪坐在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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