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夜火132
王敦此人性子通脱,平生不拘小节,做事也很是随心所欲,周札一反,石头城不攻而破,取建康如探囊取物,局势一片大好,王敦一介武将,一时得意怕是杀心大盛。不过也不能排除王敦趁乱想扳倒司马睿的心思,王敦自起兵起一直与王家有来往,可书信近两日却忽然断了,王敦如今的暴虐行径,在王导看来很有几分先斩后奏的意思。
怕只怕他那位堂兄是真的对皇帝动了杀心。
王导看了眼王悦,忽然开口道:“你走一趟石头城,如今形势复杂,我脱不开身,你亲自去瞧瞧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去?”王悦有些愣住了。
“嗯。”
王悦顿了片刻,点点头,“行!”
“即刻就去!”
“好。”王悦刷一下转身往外走。
王家人无论心思是逆是正,但是做事风格大抵是如出一辙的,绝不拖泥带水。王家家风如此。
城郊。
两名侍中颤抖着手跪在阶前不发一言。
大晋的皇帝垂手坐在昏暗的屋子里,养尊处优多年,这一下子仿佛忽然苍老了数十岁。他脱下了戎装穿上了朝服,坐在空荡的屋子中,面目枯槁。
“王处仲,你若是想当皇帝,你不如直接与我说,我把皇位让给你,我回琅玡当我的琅玡王去,你何苦让百姓受这种苦呢?”
那跪在地上的两个侍中听着皇帝那近乎呓语的自言自语,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他猛地捂住了嘴,整个人伏地大恸。
石头城。
军帐中,白锦罗裳的军妓抱着琵琶弹琴,青葱十指轻轻拨弦,那军妓眉目都生的很好,玉簪松松垮垮地挽着长发,低眉的样子温顺极了。
军帐外火光冲天,刀枪兵戈声与惨叫声不绝于耳,军帐内,美人,将军,满架的刀。
“换一支。”横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的将军忽然开口。
貌美的军妓抬头看去,拨了下头发轻声问道:“将军想听什么?”
“你随意。”王敦略显困倦地裹紧了战袍,打了个很不雅的哈欠,“待会儿我要睡过去,你若是冷,就披上衣裳,夜里凉,你自己留意。”
军妓看着翻了个身呼呼睡去的王敦,抱着琵琶跪坐在席子上半晌,听着账外杀人放火声,她思索片刻,轻轻拨弄琵琶弦。
王敦听着耳边的调子,困意忽然有些散了,他支起胳膊看向那军妓,“这什么调?”
“《行路难》,二十年前洛阳太守府里的老乐师曾为诸位洛中朱衣弹过。”
“换一首!”王敦很不解风月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皱了下眉。
军妓轻轻柔柔地道了一句,“是。”
军帐中琵琶声由轻柔转激烈,且越发嘹亮激荡,杀气翻腾。刚刚温柔调子里一直辗转反侧睡不着的王家将军在这金戈铁马的调子里反而心中安稳了,他摸了摸腰间的刀,青州的刀,杀过无数人的刀,渐渐有了睡意。
一片乐声中,军账外城墙下,杀红了眼的王家诸军拎着头颅仰头看向不远处的火光飞溅的宫城,笑得很是放肆狰狞,有人拿刀指向建康的方向,大声喝了声,“皇帝就在那儿!大晋的皇帝!他们瞧着咱们杀人呢!”
这群东南六州将士的笑声爽朗极了,他们不是普通的将士,在边境与胡戎厮杀久了,他们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野劲。
人总是会与他的敌人越来越像。
王敦放手不管,任由手底下人烧杀抢掠,本来就火气盛的账下诸将更是肆无忌惮地杀人,他们杀城中守将,杀百姓,杀红了眼连百姓家的活狗都砍两刀,杀意大盛的豫州军人在这座建康城的门户城池里横枪游荡,所过之处几乎有如胡人马蹄践踏过。他们仿佛忘记了杀的是同胞而不是胡戎。
一个军队陷入疯狂是件很可怖的事。
管他是皇帝老儿还是谁,便只一个字,杀!
王敦座下大将钱凤与王家子弟王应支着枪立在马道上,昏暗夜色中,两人一身猩红血袍倒是不扎眼。
钱凤看了眼不悦皱眉的王含,讨好般笑道:“打进城起便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出何事了?”
王应搓着马缰,望着哀鸿遍野的石头城战场,眼神颇为淡漠,“想杀周札,你觉着该如何?”
“周札可不能杀!可不能杀!”钱凤夸张笑道:“他替小将军你开了城门,大将军下令要留着他的!”
王应搓着手里头的缰绳,冷冷笑了声,“今夜算不算是扬名立万了?”
“算!当然算!”
恰好有一妇人抱着襁褓从一旁巷子里赤脚冲出来,周围将士一瞬间握紧了枪,“来者何人!”
钱凤尚未反应过来,旁边的王家这位小将军已然拔出了刀,驾马朝那尚未来得及求饶的妇女奔了过去,打马而过的那一刻,他横勾了手中的刀,一下子削下那妇人半个脑袋。
尸身摔在地上,半颗头颅滚到了一旁巷子中,襁褓中猛地爆发出一阵响亮哭声。
王应架着马走上去,马抬脚便踩,那婴儿哭声猛地响起来,渐渐地又没了动静。王应扭头看了眼一旁愣住了的钱凤,忽然笑道:“怎么了?吓着了?亏你是个将军!”他一阵大笑,毫不掩饰话中的嘲讽之意,“这人明显是个刺客,上来便要杀我,可惜我先下了手,怎么了?钱将军,这就吓着了?”
钱凤也算是见过沙场上残肢乱飞场景的老将了,平生什么惨烈场景没见过,可看着眼前发生在片刻间血腥的事儿,他愣是怔了会儿,直到面前这位长相漂亮的王家小将军轻轻挑了下眉,他才忙开口笑着打圆场道:“小将军这……杀刺客,这自然是可以的,自然是可以的。”他点了下头,脊柱发凉。
他不打算得罪这位气头上的王家小祖宗,王应在琅玡王家的地位相当的高,他是王含之子,王含是王敦的兄长,由于王敦无子,便过继了王含做他的儿子,这位如今是王敦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
王应听了钱凤的话,低低笑了下,慢条斯理地在钱凤身上擦了擦刀上的血,刀刃的寒意透过衣袍传到钱凤身上,这位王敦账下素来以手段酷虐出名的将军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却仍是望着王应不敢别开视线。
王应噗嗤笑了声,拎了刀扭转马头往城中走,“我割的人头,算入战功吗?”
钱凤立刻点点头,“算,当然算!”
“好!”王应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往巷中走,走了片刻,他忽然又回过头看向钱凤,“对了,我世叔帐中那女人你用过没?”
钱凤尚未作答,随即瞧见那样貌出众的王家小将军挑眉大笑道:“我用过,不怎么样!”
钱凤脸色已经有些苍白了,却仍是笑道:“小将军说笑了。”
“跟你说了你又不信。”王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劲!”他拎着刀转身往巷内走,整个人懒洋洋的。
钱凤这辈子走南闯北,见识真的算广了,可瞧着不远处这位琅玡王家的小将军的背影,心中猛地一阵寒意上窜。他压低声音吩咐了一句,“跟着他,别教小将军出事。”
“是。”
那将士一句“是”话音未落,王应的刀已经慢慢架在了一个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孩身上,那衣衫残破的小孩蒙着头一直在那儿藏着,目睹了王应杀人的全程,感觉到刀刃擦着他的背,他压着哭腔,一边哆嗦一边低声地喊着母亲。
王应摆了摆位置,笑了下,一刀朝着那小孩的背拦腰砍了下去,于此同时,一声嘹亮箭啸。
钱凤猛地警铃大作四处张望,道上马蹄声声有如雷鸣,手中兵刃被箭振开的王应与钱凤一起回头看去,二十多骑黑色烈马踏月而来,其中一人持弓猛地拽紧了缰绳,马双蹄腾空,大风中一声马嘶,披风的兜帽被掀开,为首马背上的年轻人一身朱衣,猩红如火。
钱凤一句“来者何人”硬生生憋在了喉咙里,他诧异地瞪大了眼。
“世子?”
王悦猛地勒马而立,黑色胡马扬起前蹄一个骤停,他扫了眼不远处的王应,又看了眼满城的夜火,眼神阴鸷。
王应好些年没见着这位本家的兄长了,听见钱凤喊了声世子,他猛地盯着那人看,夜色太暗,他打量了大半天,迟疑道:“王长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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