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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南方,元棠就觉得那个同乡不对劲,明明说好是去皮革厂,路上对方就反了口,一个劲说皮革厂又累又辛苦,她认识一个开旅馆的,就缺两个打扫卫生的服务员,每天就只用洗洗布草拖拖地,干一天歇一天,不跟工厂一样三班倒,一个月工资能拿个三百块,比厂里还高五十呢。

同去的陈珠几乎立刻动了心,殷勤的问起工资怎么算,包不包吃住这些事。

元棠却很警惕,那年白县也开了一家夜总会,村里的人说起来都是说那是脏乱地方,男男女女搂着跳舞,都不是正经人。

隔壁村有个年轻姑娘就在那儿上班,回家说自己是在旅馆服务员,没多久叫人看见她在夜总会给人端盘子,后来名声坏的不能再坏。

于是等到下车看准时机,元棠拉起陈珠就跑,任凭那同乡怎么在后面喊也不回头。

俩人人生地不熟,找了好几家厂子才找到个一个月工资一百的临时活。

等安定下来,元棠就给家里去了个电话。

时隔多少年,元棠还记得那时候赵换娣在电话里怎么骂她。

“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sao,人家给你安排好的工作你还敢嫌累。你是要逼死我是不是?给我滚回来!我不要你那卖sao钱……”

元棠手脚冰凉,想要解释,赵换娣却一点不听。

原来是那同乡看元棠陈珠跑了,知道这俩小丫头估计是猜到了什么。她也害怕啊。

丢了两个人还好,万一叫这俩人告诉老家说她在南方做什么,她一家子的脸还要不要了?只怕以后她兄弟说亲都说不上了!

所以她干脆先下手,给家里去了电话,话里话外说元棠拈轻怕重,看不上她给找的活,想去干饭店的轻活。再模模糊糊的说南方的饭店乱。

几句话下来,就把屎盆子扣给元棠了。

赵换娣在家里横,在外面却最要脸面。她是打着让元棠供弟妹的心思,但也承担不起别人的指指点点。那家人私下找她一说,她就炸了。

元棠打电话回来,她就跟疯了一样又哭又闹,闹的全村的人都围着大队打电话的地方看热闹。

人家本来私底下告诉她,也没把话说太明白,但放在赵换娣那里,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觉得女儿是去挣脏钱了。

旁人给她一个屎盆子,她自己利索的扣上去,还生怕扣的不严实,闹的十里八村都知道她赵换娣有个名声不好的女儿。

元棠拧住床单,单薄的手骨像是一下就能掰断。

上辈子她在电话里解释,赵换娣不信,她写信给元栋,解释了前因后果,赵换娣才将信将疑让她留在南方。

但等到多年之后她回到家乡,依然有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还有那不怀好意的人趁着她落单就过来问她在南方一次多少钱……

那时候的赵换娣已经改了脾气,因为家里好几个铁饭碗,全家蒸蒸日上,她也不再骂人。

偶尔提起当年干的糊涂事,她也不是不后悔的。但依旧嘴硬。

“我哪儿知道那么多!再说你就不会早点打电话回来?你早点说清楚,不就没有那么多破事了?而且我当妈的能有什么坏心,我也好几年都抬不起头……”

赵换娣是几年抬不起头,而元棠则是彻底坏了名声。

哪怕后来再说他家条件不差,几个弟妹都出息,媒人也只会给她说一些不怎么样的男人。

她不愿意,媒人出了门就嘀咕。

“就她这样还挑,她妈都说她在南方是干那个的……”

窗外赵换娣的骂声越来越密,元棠心里越来越冷。

她不是没怨过,只是那时候她自己蒙昧一片,还觉得弟妹们活好了会拉她一把。

可是她等啊等,总是等不到那一天。

父母年迈,指着她照顾,弟妹们各有生活,她提出想找个活,对方就说她学历低,干不来什么。到最后消磨到四十多岁,元棠才终于认识到。

曾经所谓的她帮弟妹一时,弟妹们会拉拔她一把,是一个父母骗她奉献一生的谎言。

她被这个谎言耽搁了一辈子。

赵换娣骂了好一通,元棠从里面把门叉住了,她打不开。

赵换娣狠狠啐了一口,哼哧大喘气。

元德发磕了磕烟斗:“孩他妈,别骂了。”

搁在往常骂骂倒没什么,但一想到正经事还没跟大丫说定呢,就觉得赵换娣骂的有点过。

他看一眼暴跳如雷的媳妇,觉得还是得趁晚上跟她说说。

十五岁都是个大人了,再当猪狗一样骂法不合适。

再说了,这次毕竟是自己两口子对不起大丫,往后这家里家外,还得靠着这丫头,骂狠了她跑了不回来,那不是给他俩撂在空地上了吗?

他一说话,赵换娣再气也忍住了,只恨恨的冲着屋里喊道:“死丫头你有本事就一辈子别出来!”

元芹赶紧把饭菜端上桌,最近忙,家里三顿都有点肉,晚上就是豆角炒肉丝,烧的稀饭红薯,鏊子里是馒头,上面放了三个剩的肉包子。

赵换娣给男人拿了一个肉包子,又给大儿子一个,最后一个放进小儿子碗里。

元栋进院子之后就一直垂着头不说话,接过包子先掰开一半,放到一边。

元德发心里闷闷的难受。

大儿子是个厚道孩子,就是太厚道了,让他做爹的心里下不去。

两封通知书都到的时候,元栋哭着说自己不上,让大姐去上。

到底是孪生的姐弟俩,关系好。

元德发给大儿子夹了一筷子肉丝:“吃吧,等会儿叫你妈给你姐再做。”

他辛劳一辈子,图的不就是个儿女团圆?

是他对不起大女儿,媳妇糊涂,他又没本事。他要是有本事,那大女儿上到哪儿他肯定供到哪儿……

赵换娣冷哼一声不说话。

元栋默默吃着自己的包子,那半个包子放在那儿,他到最后也没动。

饭后,元德发又倒了一袋子烟丝,打发元柳元芹带着元梁出去玩。

他站在元棠门口咳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道:“大丫,你出来吧,你妈给你留的饭,出来吃点。”

屋子里寂静无声,就在元德发有点犹豫是不是明天再说的时候,元棠出来了。

里面没打灯,外面桌子上的煤油灯照过来,显得站在两扇门之间的元棠脸色发白,眼睛里却亮着一团火。

元德发又咳了两声,心里突然有点空,他强忍着不适指着桌上的剩菜:“你弟给你提前拨出来的,还有半个包子。”

元棠心里冷的很,胃也忍不住抽搐。

她知道自己这是饿的,从昨天开始就没怎么吃,下午吃的那几块桃酥根本没用。

她看也不看坐在桌子边的元栋,抄起碗,忍着恶心劲把饭刨进嘴里。

赵换娣本能的又要骂,被元德发一个眼神压下来,只能嫌弃的看着饿死鬼一样的大女儿。

元棠吃完饭嘴一抹,也不收拾。

元德发有点踟躇,今天大女儿确实不正常。

可赵换娣已经一个劲的给他使眼色了。

他点点头,捏着烟袋坐到一边。

赵换娣立刻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坐到元棠身边去。

“大丫,你没考上县一中。家里也不容易,想要供你一年也难,你是老大,少不了要多吃点苦……要不你出门打工吧。”

元德发沉默不语,元栋也低着头,唯有赵换娣喋喋不休。

“不是爹妈不供你,你要是考上了,家里能不供你吗?爹妈卖血也供的。但丫头你没考上,你看栋子这通知书,开学就要四十块钱,还有五块钱书本费。”

赵换娣抹着眼泪:“妈能不知道读书好吗?妈这辈子最大的想头就是你们成才,可咱家穷啊,现在说是能吃饱,但家里一年到头交了公粮就只够自己吃,地里的东西见钱难,家里里里外外吃穿住行,哪个不要钱。就这还年年欠饥荒……”

“丫头,这些年是委屈你了。你放心,妈给你个准话,只要栋子起来了,他肯定会帮扶你的。人家说长姐就是娘,栋子也不是那没良心的人,他好了,你肯定就好了。”

拉拉杂杂的话说了一大堆,若是以往这个时候,元棠就该闷闷的说一句好了。

可今天左等右等,三个人都等不到元棠说话。

赵换娣已经有些烦了,她强忍着怒气:“大丫,你给句话啊,你腰姐大后天就走了,走之前妈给你准备点腌辣子,人都说南边不吃辣,妈多给你做几瓶。”

元棠觉得这一幕十分可笑,她像是被抽离出来,飘在半空中看着这一幕。

元德发蹲在门口,元栋站在灶房门边,赵换娣挨着她。

她坐在中间,活像是个被架起来的供品。

“我不去打工。”

第004章

赵换娣就压根没细听元棠说什么,一听她开口,嘴巴就像是设定好的程序,一连串话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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