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最美的遇见 第十八章 还债的妈妈17（2 / 2）
本来，我们的家庭虽不富有，却也是很美满的。我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一个哥哥。在他们的爱护和关怀下，我的童年充满了欢乐和幸福。
爸爸曾经在社办企业当过木工，哥哥是金矿的工人，在周围的村里，我们家的条件可以说还不错。我的妈妈，既贤惠又能干，从来没跟任何人红过脸，更不要说吵架了，而且对左邻右舍能帮就帮，所以，村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幼，对她都很敬重和亲切。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爸爸和妈妈的结合，我逐渐地有了一些了解。他们的婚姻可以说是由爷爷奶奶一手包办的。应该说，在那个年代，这种婚姻是很普遍的现象。不幸的是，我的爸爸上过高中，有着较高的文化水平。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时候，农村里高中生是极少的，可以说与现在的大学生同样有地位。正是因为这个，对于这种形式的婚姻，我爸爸是不同意的。起初，他也曾激烈地反对过，可是妈妈对他却是一心一意，再加上爷爷奶奶的强势干预，爸爸在无可奈何之下，高中没有毕业，就辍学和妈妈结婚了，建立起一个没有爱情基础的家庭。过门以后，妈妈全心全意地经营家庭，除了照顾好爷爷奶奶的生活，对爸爸更是尽心尽力，总想以自己的爱去感化他。然而，爸爸他毕竟有较高的文化，总是与妈妈有些不合心意的地方。以我们现在的话说，他们之间缺少共同的语言，无法进行心灵的沟通。可想而知，在他们彼此之间又怎么会有爱情可言。
这样一来，免不了有时会吵吵闹闹。虽然妈妈的为人处事无可挑剔，可有些事情总有不顺爸爸的心意之处。
特别是后来，当父亲看到自己的同学高中毕业后都找到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有的当了干部，有的当了老师，转为非农业户口，吃公粮拿工资，他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大，我们的家庭条件也没法跟他们比，他更是后悔自己当初的妥协。在他看来，如果没有妈妈，他便不会提前退学，他的前途也会像别人一样充满光明，何至于只当一名社办工厂的工人？因此，他稍有不顺心的地方，就朝着妈妈发火，有时候甚至会骂她，将自己的不快迁怒于妈妈的身上。
每当这种时候，妈妈总是忍让克制，从来不跟爸爸吵，而是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努力地为我们这个家操劳出力。为此，她曾经偷偷地流过多少委屈和伤心的泪，我们是无法知道的。作为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妇女，妈妈只想当个贤妻良母，她理解父亲的心情，所以她只有迁就和隐忍。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奶奶和爷爷相继去世了。从此以后，妈妈没有了他们的帮助和支持，或者可以说是没有了他们的庇护，在爸爸的眼中显得更卑微更软弱了，因而她所受的不公平也就更多了。爸爸越来越跋扈，越来越暴躁，妈妈除了默默地忍受，有时会搂着我默默地流泪。那时候，她是否开始后悔与爸爸的结合，我是不得而知的。在村里人的眼中，妈妈找到爸爸这样有文化的丈夫也是一种福气，可是妈妈是否真正地感受过幸福，又有谁能够知道呢？
但是，无论爸爸对她多么地不公平，妈妈对于我和哥哥却是更加地疼爱，她把对这个家庭的责任，全部倾注到了我和哥哥的身上。后来，哥哥结婚成家，搬出去住了，妈妈越发地疼爱我。我上初中是在离家十多里外的公社驻地，吃住在学校，一个月才可以回家一次。每当我回家，妈妈都要做最好的饭给我吃，嘘寒问暖，极尽疼爱。而且，妈妈还经常亲自到学校去，给我送换洗的衣服，送好吃的东西，时时嘱咐我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离开农村。
你不知道，每一次到学校，妈妈来回都要步行走上近三十里的路程。我最最难忘的是刚上初中那年的冬天，妈妈怕我在学校里挨冻，就缝制了一床新棉被，背着它冒着大雪给我送到学校。给我铺床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上有大片的擦伤，暗红的血已经凝固。我问她怎么弄得，妈妈轻描淡写地说路上摔了一跤。我再仔细看了看，发现她腿上的裤子也摔破了。当时，我抱着妈妈一下就哭了起来……
对于妈妈的爱，我感激不尽，一生不能忘怀，心里暗暗下定决心：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地报答她。
在我初中快要毕业临近考高中的时候，我们家动工盖新房子，我知道那是给我准备的。在我们老家，每个儿子都要由父母给盖一座新房子，准备结婚后搬出去住。对此，我并不同意，因为我还小，用不着这么早就准备的。可是妈妈说，早盖好早了却一桩心事，要不然她心里会放不下。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紧张地复习功课，老师突然把我叫出教室，也不说是什么事，只是让我马上回家。我以为是房子盖好了，让我回家看看，于是满心欢喜地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往家赶。边走还边想，回家看看新房子就马上返回学校，可不能耽误这宝贵的复习时间。
当我一回到村头，看到一幢崭新的瓦房高高地耸立，心中一阵感激，一阵欣慰。做父母的真不容易呵，他们一生苦挣苦扒，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他们的儿女。
奇怪的是，那里没有一个人。难道房子盖好，大家都回去休息了？来不及细想，我就急急地往家里走。
来到我们住的老房子那里，看到有好多人聚集在我家，哀哀的哭声传进耳朵里。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分开人群冲进屋里，一个可怕的完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场景映入我的眼中。
堂屋的正中，两条板凳上架着一只门板，妈妈——我的好妈妈就躺在上面。她脸色灰白，嘴角淌着白沫，哥哥、嫂子和亲戚正伏在妈妈的身上放声恸哭。当我从呆愣中惊醒，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以后，两腿禁不住跪了下去。我双膝爬行扑到妈妈的身上，只喊了一声“妈妈”，眼中没有一滴泪水就失去了知觉。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望着已不能听到我的呼唤的妈妈，泪水便似喷泉一样涌了出来，点点滴滴落在妈妈冰冷的身上。太突然，这太突然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相信，几天前还给我做鸡蛋面吃的妈妈会一下子离我而去；我不相信，几天前还给我缝补衣裳的妈妈会突然撇下我不管；我不相信，几天前还在为了盖房子而操劳的妈妈会这么快地撒手人寰……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哭着喊着，泪水汩汩而流，比以前所流过的全部的泪水还要多。我扑向哥哥，让他告诉我妈妈究竟为何而死，可是我的哥哥他已哭哑了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我又抬头寻找着，终于看到了爸爸，他正倚在墙边，两只无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的妈妈。我扑过去，哭喊着：
“爸爸呵，告诉我，妈妈她怎么了，告诉我，告诉我呀……”
可是，不管我怎么摇怎么喊，爸爸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依靠着墙壁的支撑才没有倒下，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两眼定定地定定地凝视着我妈妈的脸，就像丢了魂一样。
当天晚上，我终于知道了妈妈的死因。
盖房子是件大事，杂七杂八的事情实在忙乱。那天上午，新房上梁，请了好多人帮忙，本来是个好日子的，仅仅因为一件小事，爸爸又朝妈妈发了火。十几天来，为了盖房子，父母连日操劳，心情容易烦躁可以理解，可是谁会料到，竟因为一件小事会导致这种结果？或许是由于连日来的操劳，妈妈也控制不住发了火，结婚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跟爸爸互不相让地大吵起来。到后来，爸爸不仅骂了她，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动手打了她。那一巴掌打得好狠好狠，妈妈的嘴角渗出了血丝，脸上马上突起了五条充血的指印。这还不算，失去理智的爸爸又揪住她的头发，歇斯底里地骂道：
“你还敢和我吵嘴？没有你，我要比现在好上不知多少倍！你马上给我滚出这个家，我不要再见到你，快滚！”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丧心病狂，一言一行简直就是鬼使神差。
妈妈捂住火辣辣的脸颊，愣怔了片刻，红着眼睛说道：
“好，我滚，我这就滚！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嫌弃我，你可以打我骂我，我却不敢说你一句。几十年来，我家里家外地操劳，我要照顾公婆和孩子，更要伺候你，听你的埋怨，听你的咒骂，可我都认了。现在，孩子大了，房子也盖好了，我在你们陈家的义务也算尽到了。自从我嫁给你，你就一直讨厌我，嫌弃我，你从来没有像别的夫妻那样对我温存地说句话，更没有体谅过我做的一切。如果我嫁给你，是因为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债，那么这些年也该还清了吧？……”
说着，豆大的泪珠顺着红肿的脸颊滴落下来。
多年来的委屈、忍让一齐爆发，这一次，妈妈总算痛痛快快地发泄了出来，似乎再也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
中午，趁着家里人忙着招待帮忙盖房的客人，几十号人大吃大喝的时候，妈妈，我那可怜的妈妈，偷偷地喝下了一整瓶的剧毒农药，根本来不及抢救就去世了。妈妈她太刚强了，她要强了一辈子，委屈了一辈子，这一次竟这么狠心，那么决绝地含着怨屈走了。她走了，走得好委屈好无奈好不甘心；她走了，是在被我的父亲打过骂过之后走的。
当我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对父亲的恨、对母亲的痛让我红了眼，因为巨大的伤心和悲愤而失去了理智，一头撞在一旁坐着的爸爸的身上，一边撕打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
“你还我妈妈，你还我妈妈，啊...啊...”
爸爸极力稳住身子，紧紧地抱住我，说出了我回家后的第一句话：
“孩子，你就恨我打我吧。如果，如果我死了，可以为你们换回一个活着的妈妈，那我也比现在好受呵！”说完，我们全家人哭成了一团。
多少年来，虽然我们的家缺少一种和睦的气氛，却从未遭遇过如此巨大的悲痛。由于妈妈的辛苦操劳和温良俭让，家里的生活一直是风平浪静而又踏实安心的，可是现在，妈妈却突然地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晚上，我和哥哥整夜地为妈妈守灵。飘摇的烛火将灵堂映成一片昏黄，纸钱的灰烬被风吹起，飞飞扬扬地洒落满地。夜，好凄凉好惨淡的夜呵。
我望着妈妈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心中一阵阵的抽痛。呵，妈妈，您竟没有再看我一眼就匆匆地走了，您对我的爱让我如何报达？您不该这样，您不该这样呵。我知道爸爸从未对您好过，可您却是一直用心维护着这个家；我知道爸爸总是冷漠地对待您，可您由于善良的心灵而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流露过怨恨。妈妈，这几十年都过来了，为什么您不能再忍受下去，陪我们继续走完人生的路程？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已长大，即使爸爸以后仍旧对您不好，可还有我们哪，我们会爱您亲您，我们会照顾您伺候您，您为什么就不等，为什么不等？
昏暗的灯光飘飘摇摇，我的心绪也在飘飘摇摇。恍恍惚惚之中，我好像又回到了妈妈的怀抱，享受着她无穷无尽无私的母爱……
第二天，母亲的遗体将被送到县城进行火化。当我们跟在抬着妈妈遗体的人群后边走出家门，街道上站满了前来送灵的乡亲。其中，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挂着鼻涕的孩子，他们一个个都静静地站着，望向被白布紧紧裹住的妈妈的遗体。
当载着遗体的灵车缓缓开动，走过长长的街道时，我们追在后面哭喊着“妈妈，妈妈”，村里的乡亲也整个地爆发了。他们紧紧地相随着，一片抽泣一片呜咽，哭声震动了整个村庄。我们舍不得妈妈的突然离去，他们舍不得一个好人的谢世。妈妈是个好人，在家是贤妻良母，在外是个热情助人的好人呵。
灵车驶出村口，驶上通往县城的公路。我们全家人跪在路旁，父老乡亲们也大都一齐跪下了，向着渐渐远去的妈妈磕一个头，向着一个苦难的灵魂喊一声：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