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1 / 2)

小时候的小雷在姥姥家长大。姥姥灰白的头发打个髻挽在脑后,总是穿着打着补丁的灰色偏襟上衣,衣服扣子在右臂下的胳臂窝里,因此穿衣脱衣总要抬起右臂,但衣服总是很干净,褪色的黑色裤子下打着整齐的裹腿,一双三寸小脚穿着绣花黑布鞋。小雷顽皮的向前跑,姥姥后面吃力的撵着,摇摇晃晃的总是走不快。简陋的庭院被姥姥收拾的干净整齐,地面扫了又扫,桌子明亮的一尘不染,锅碗总是用过就洗,摆放的规规矩矩。

印像中姥姥总是坐在清凉夏风吹过的弄堂门口,手里拿着缝过边的芭蕉扇,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她的眼珠是白色的,像一片苍白的云盖住了皎洁的月光。姥姥的眼得了白内障视力很差,别的孩子看见姥姥白色眼珠会害怕,小雷不怕。

冬天姥姥的被窝很温暖,冬天的夜也很长。小雷总是醒的早,睁着小眼睛望着白色窗户纸外的黑夜,听寒夜一声声鸡鸣由远及近,等待着窗纸慢慢变白。

姥姥眼神不好,夜里去屋外上厕所,姥姥将枯黄的手搭在小雷瘦小的肩上,小雷在前慢慢的走,告诉姥姥“门槛到了”姥姥就抬脚,告诉姥姥“拐弯了”,姥姥就跟着转身。小雷在前边走,小雷是姥姥的眼,姥姥在后边跟,姥姥是小雷的天。

听母亲说姥姥有过几个孩子。一个男孩长到十几岁得了大肚子病死了,一个女孩六岁时跟随姥姥池塘边洗衣服,掉塘里淹死了,还有个女婴满月后得天花夭折了,最后只有母亲一人活了下来。舅舅是姥姥娘家的侄子,姥姥的哥生下五个男孩三个女孩,就把老四过继给姥姥。舅舅来时已十二岁,母亲比舅舅大八岁。

四十五年过去,小雷依然记的很清楚,舅舅舅妈结婚那天的情景。

舅妈送姐姐一件红色格子的上衣。傍晚小雷姐弟三人回邻村自己家,走到渔塘边小土路时,一轮很圆很大的月亮从东边深蓝的天空升起,皎洁柔和的月光照的池塘一片清明,池塘旁的矮树下有点点莹火飞舞,月光中的姐弟三人好像走进童话的世界里。

小雷姐弟从小都在姥姥家住。村里人见了说“外甥是姥姥家的狗,吃饱了就走”。姥姥却说“我的外孙是我的靠山,老了会为我养老送终的”。寒冷的冬夜,姥姥的被窝最温暖;饥饿时,姥姥蒸的黄窝窝头和一层白面一层玉米面的花卷是天下最好吃的食物;姥姥的话是天底下最亲切最动听的话语;姥姥慈祥的笑脸是天底下最美丽的笑脸。

因为舅舅是过继的,姥姥一心都在女儿一家身上。舅舅结婚后,小雷姐弟不能再吃住姥姥家,姥姥却依然心念着她外孙能不能吃的饱穿的暖。偷偷做一身棉衣,偷偷蒸一锅馍,趁舅妈不在家,装到竹篮里,用布盖着,送到邻村小雷家。

小雷上初一时,姥姥病了,心脏病,那年她七十岁。姥姥两家轮换着往,一家住一月。每到月底,母亲拉着平板车将姥姥接回家。看病也是母亲拉着平板车去。小雷星期天不上学时也去,帮着母亲推车。坐在车里的姥姥看见她最疼的小外孙,眼里就有泪,就想哭。小雷一边拿手绢帮姥姥擦浑浊眼睛里流出的泪,一边安慰姥姥“病会好的,一输液就好了,我还要娶媳妇给您看呢”。姥姥抚摸着小雷又黑又圆的头笑了,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父亲上班经常出差不在家,母亲很要强,一个人种五口人的地,还要准时给仨孩子做饭,还要照顾生病的姥姥。那时大姐初一沒上完,辍学村里印刷厂上班贴补家用。母亲身体累心也累,有时心情不好,看见兄弟俩淘气,就嚷,嚷急了就骂,骂也不解气就打。母亲气急了打人挺凶的。小时候的小雷最怕母亲,因为有一次差点把小雷吓死,(这件事说来话长,后面有机会写详情)。姐姐那时已十六七,被气急的母亲拽着头发按进水缸里,哥哥裸着双腿跪煤渣。姥姥心疼她的外孙外孙女就拦着母亲,母亲就嚷姥姥。姥姥就笑,一直笑,笑的停不下来,笑的眼泪鼻涕都流出来,好像一口气接不上来就会死掉。

那是初夏的一个阴天,小雷在姥姥庄学校上初一。那天因为一块橡皮或者小雷的胳膊超过了分界线,同桌的女同学当众扇了小雷一耳光,打的小雷“嗡嗡”的,傻了一样不知所措。

上午临下学时,姐姐告诉小雷姥姥死了。

回家路上,小雷孤独一人走入渔塘中间弯弯曲曲荒草丛生的羊肠小道。小雷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委屈伤心像一把双刃尖刀插入身体搅动着肠胃,他发疯似的狂奔着,像受伤的小野兽朝阴冷的天空吼叫着……

再见姥姥时,姥姥己穿好寿衣,面盖白布,僵直躺在厅堂中央的木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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