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赶尸十亩八(1 / 1)

在约莫东经110度,北纬30度的地方,人们把一块四面环水的农田取名,十亩八,一九四九年,我的父亲聋大年,在土改前一个月卖掉青砖黛瓦马头墙的四间大瓦屋,买下这十亩八分肥田,可想而知,这是老木匠,板聋子,我的父亲,一生最错误的抉择,次之,是送我去遥远的刘渡臼山学道士,我的师父姓梅,斗大的字不认识三个,一无是处,除了会赶尸。

我还有一个师兄,年长我五岁,尽管师父让我称其师兄,实际上我应该叫她师姐,毕竟师兄是个小丫头,

神马不是浮云,神马是古城刘渡最大的集市,有一条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老街,布坊,油坊,米店,磨豆腐,打铁的,应有尽有。小丫头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不知道神马,我说我不知道,小丫头立马露出鄙夷的神情,神马都不知道,那你也不吓卵嘛。凭心而论,迄今为止,我也没有明白吓卵究竟何意。然而,吓破胆是我漫长的学艺之路上稀松平常的事情。

臼山,尧舜禹的年代,就有江北第一峰的美誉,千沟万壑,茂林修竹,站起来八百八十丈,躺下八百八十丈,死了还是八百八十丈,女青年突然发问,你这是写臼山,还是在写范德彪,我抬起头,从我的小说里走出来,我和女青年现身一处公共厕所,女青年穿着橙黄色环卫制服,把一个特大杯的星巴克咖啡放在我面前,从公共厕所去大润发一层的星巴克,走路去要一个小时,来回就是小半天,想到这,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仔细端详起女青年的脸,我们的目光,变得灼热,渐有拉丝之势,缓缓的,像轻柔的杨絮,亲呢的交汇,在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三点,姑孰镇教堂的大钟,梆,梆,梆,鸣了三响,两只挥舞翅膀的红蜻蜓,带来荷花的气息,我感觉我的身体有了向女青年靠近的冲动,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老族长的遗训,不可背叛。

在臼山的千沟万壑茂林修竹之间,我和我的师兄,日复一日的猎捕野兽,夜晚,我就睡在师兄的怀里,师兄彻夜不眠,仰望星空,摇晃着一个掉漆的拨浪鼓。

师兄的牙齿,又长又尖,在一九六零年的一个下午,师兄从一个悬崖上跳下去,扑倒一匹狂奔的白狼,三口咬破白狼的咽喉,狼血腥臭,紫葡萄一般颜色,从师兄光滑的下巴滴落,师兄说,白狼是吃死人的,吃了白狼肉,可以梦见她死去的双亲。其实,师兄吃的并非白狼的精肉,当然也不是肥肉,师兄吃光了白狼的内脏,包括下水,白狼的肠子,用桑木穿起来,架火烧烤,滋味美好。师兄堪称老裁缝,缝一条鱼,一只鸡,甚至一头野猪,师兄都可以做到天衣无缝,肉眼看不出针眼。

师父,师兄,我,我们三人齐聚一观的场景,在我印象里,并不多见,臼山方圆百里,佛寺众多,道观唯独一处,道士只有师父一人,师父有一百种防腐秘术,传授于师兄和我的只一种,就是用牛筋草,车前草,益母草和尿液沤七七四十九天,然后用拂尘蘸其汁液,均匀涂在死人皮肤,便可经月不朽。

师父的留一手,他的绝学,定魂术,我直到出师也没有领悟其中奥妙,一只鸡活蹦乱跳,师父只需默念三遍咒语,鸡就动弹不得,师父再念咒语,鸡又满血复活,师父口中的咒语应该是一种上古的语言,叽叽咕咕,呼呼哈嘿,如杜鹃啼血,似猛禽啸天。师父从我拜入师门那天就已经是白发老翁,然而师父的嗓音却出奇的清脆,和自行车的车铃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很多年以后,师兄才跟我道出原委,原来师父长年累月的喝一盆女人的洗屁股水,师兄的话让我不禁想起学徒岁月里,师父常常催促师兄和师娘一起用水,虽然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可是,长江中下游的江北地带,把女人洗屁股这件事叫做,用水,我还是能大概揣测明了的。

我的父亲,聋大年,和师父,霉豆腐,据说在民国年间一起当过土匪,还干过惊世骇俗的大买卖,大约一九二三年的三十晚上,诨名聋大年和雅号霉豆腐的两个穿黑马褂的年轻人,人手一把德国盒子炮,踹门而入,乱抢打死长坝吴家坐在八仙桌上首正在过年的国民党保长,保长白天干宝赢了一个土匪头子的八根大黄鱼,除夕晚上便遭到枪手刺杀,因为发生在春节前夜,影响惊人,以至在长江中下游的江北地带流传至今一句脍炙人口的歇后语,三十晚上冲倪昌宝——干了件毒事。

我问女青年有没有听过这个歇后语,女青年说三友足道的技师杀了猪肉贩之后,太白镇上,人们常常随口掼出这句话,在太白方言里,毒和德,发音一样,以至于女青年在学校课堂里听到老师提起德国,女青年就瑟瑟发抖。初夏的长江风,驱散了公共厕所里四处弥漫的企图压制尿骚的樟脑丸的气味,女青年拿起拖把,敲了敲男厕的门,朗声问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人是有的,是一九六五年的一对死人,我必须要称其一对,纵然是一男一女,我见到他们的地点,就是他们私奔的终点,一个悬崖的崖壁底下,人们常常豪言壮语,要浪迹天涯,其实天涯不在别处,就在两颗相爱的心里,心之所驱,魂之所往。师父开膛剖腹,我扒出五脏六腑,师兄千缝万纫。这是一个叫鹤毛的地方,有山有水,我们从山上采集牛筋草,车前草,益母草,从水里砍伐高的,矮的,不高不矮的,三棵水杉木,草,用以防腐,木,用其担尸。男尸和女尸的脸上分别用浆糊粘贴一张符咒,四条上肢牢牢地,两前两后,被麻绳捆扎在木杠上,等一朵云彩,完全遮蔽了月亮,师父敲响赶尸阴锣,引尸在前,我和师兄担尸在后,师兄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赶尸,知道我多少有些恐惧,故意让我担前头,她殿后。

尸体也有走不动路,走累的时候,从鹤毛到遥远的十亩八,路迢水远,只要师父听见师兄说,翅膀硬了,师父敲响赶尸阴锣,杀死一条鲤鱼,祭鬼,皎洁的月光下,我不止一次看见,被杀死的鲤鱼,在山谷的小溪里摇头摆尾,潜水隐去。

白天,我们躲在土地庙里歇乏,不时,赶一赶尸臭招引的苍蝇,爱情是香的,殉情是美的,但直钻毛孔的腐朽难以抑制,一刻不息,师父和师兄早已习以为常,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树高万丈,叶落归根,人们以为往天上走,一直走,就会走到天堂,可是人们错了,通往天堂的路,并不是往上走,因为没有那一棵树,可以长到天上去,即使万中无一的幸运者登上了人生巅峰,树冠,也依旧离天堂十万八千里,连一朵云彩都摸不到边,可是归于尘土,就会新生,新生之前的日子,都身处天堂。

人间有天堂,天堂在人间,如果风把叶子刮去远方,赶尸人负责完璧归赵,不辞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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