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公门似海(1 / 1)

书不读了,婚也结了,当然得找个工作。我脚踩西瓜皮溜到哪算哪的人生哲学又一次应用于实践。毕业前的那个春天我报考了中央机关某部委——其实也不必讳言是什么某,就是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单位。当时公务员考录还是个新生事物,我们都还是被摸着过河的石头。既然是摸,当然摸得很慢很仔细,流程复杂,搞了两轮笔试,一轮面试。等他慢慢摸完并且打电话遗憾地通知我面试黄了的时候,我也错过了大多数单位春招的时间。恰巧家乡的市直机关也历史性地第一次面向社会招录公务员,各单位集中在人才市场摆摊设点,当面接受报名。我去看了看,正好我刚刚落榜的某部委对应的单位招一人,而且专业不限。本着钢铁直男只要能买到货绝不多逛一个摊位的原则,我径直把简历交了上去。接收我简历的大哥——后来知道是我们单位的司机师傅——喜出望外,拿着我的简历在所有的摊位上展示了一通:“看,我们来了个硕士!”那是2006年,“博士满街走,硕士不如狗”的笑谈还仅仅是一句笑谈,并未成为现实。如今的硕士同学如果能看到那个景象,一定会感动地掉下泪来,咱们也曾经辉煌过,当年。

由于不限专业,我报的岗位在当年的招考中考录比大概是七十多比一,虽然和现在动辄成百上千人挤一个岗位的盛况不能比,但也是所有岗位中最高的。那个时候就业还有很多种选择,大家不选择同一座桥硬挤或者同一根绳上吊。笔试我还是拿了第一,接下来就是我最最薄弱的面试环节。虽然不久前在BJ的面试中我一败涂地,但是回到家乡,主考官一张嘴,正宗的官话方言立即唤起了我的地域刻板印象——他就算有点文化,应该也不多。所以我自信心爆棚,俯视着面前的五位考官,感觉到胸脯不停扩张,越来越有底气,纵横捭阖地胡说八道了一通,夹杂几个世界主流的——吾瞎编德斯基先生的最新理论和数据,于是面试也拿了第一,顺利入职。

如今想来,我在这个岗位上工作的六年,可能是我最开心的六年,每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从来没有想过会有抑郁的一天。生活上,由于在媳妇娘家所在的城市工作,离我自己的老家也不过一百公里,多承两家父母照顾,减轻了我们不少负担。那个时候房价还没有飞腾到离谱,不久后儿子出生,在双方父母的支持下全款买了一套三居。从研二到毕业的两年间,新婚、入职、弄璋、乔迁,算得上四喜临门,没有一丝一毫可以抱怨的地方。工作上,由于是头一回进入公务员队伍,用接我简历的司机大哥的话来说,我身上的教师气和学生气都还很浓重,干得应该是不太令人满意。但是很幸运的是,作为当时第一批招考公务员中为数不多的硕士研究生,我深蒙领导和同事爱护,他们包容了我各种各样的缺点,宽恕了我无休无止的失误,教会我工作乃至于做人做事的方法,给了我体贴入微的指导,亦师亦友,如兄如姊。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要给市领导起草一个会议讲话稿,这个会议是全国自上而下逐级召开的,我一向喜欢耍小聪明糊弄事儿,觉得这种会议不过是个例行公事而已,犯不着太过用心。于是我把省领导讲话中的“我省”全部换成“我市”,就告诉分管领导我弄好了。而分管领导把这事交代给我后正好在外开会,那时信息没有现在通畅,加上她一向对我非常信任,就电话说“你只要把好关就上交给市政府分管副秘书长,我就不看了。”分管副秘书长是个很认真的领导,一看之下,情形可想而知。但副秘书长虽然要求严格,为人也相当宽厚温和,就打电话给我的分管领导,让我们去一趟。我自知闯下大祸,抢先交代了问题。分管的这位姐姐听了我的交代什么也没说,带我去了副秘书长那儿,反复强调这事是她失职所致,她看了稿件,但是对会议不够重视,没有动脑筋,所以就应付差事上交了稿件——总之是把我应该承担的所有责任都承担了下来。回来之后,她也并没有如我预期的那样大骂我一顿,更没有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只是私下里对我说:“你年纪轻轻,在领导那里留下坏印象就麻烦,我们老油条不在乎多那一次,但你可别让我再去检讨第二次了啊。”我听了差点哭出来,当夜就尽心尽力地弄出一份稿件,直到市长手里,一字不易。从此凡是要经过她的稿件和她交代的工作,我无不细致用心,再没出过纰漏。这位姐姐如今已荣任副市长,我回家乡跑马拉松,她是鸣枪的嘉宾,证书上是她作为组委会主任的签字。作为一个小城市小单位的小领导,她的勇于担当体谅后进任侠仗义和我后来遇到的大城市大单位的很多大领导小领导中不溜的以甩锅为能事的领导判若云泥,让我终生难忘。希望她万事如意,一生平安。

除了领导和同事们关心爱护之外,作为市里第一批考录的公务员,组织部门对我们也很重视,上岗之前进行了充分的培训。在培训中我结识了各部门各单位的很多小伙伴,因为我上学的时间长,年龄最大,大家尊称我为老大,但其实大家年岁相差无几,经历大同小异,又都分到差不多的岗位上工作,互相借鉴当然非常重要。业余时间我们常在一起吃大排档喝烧酒,有的成为通家之好,这也让我这六年的时间过得分外迅速。如今十八年过去,小伙伴们也都各自成长,很多已经“建牙开府起居八座”,所谓流水落花芳菲难聚,然而青山不老故人长在,当年未名未禄,酒馆歌台,纵情欢笑时结下的友谊总是一生的财富。

六年里,工作的内容也很充实。领导对我非常信任,我上班的第一天就把单位的大印交到了我的手里,让我管办公室。说是管办公室,严格意义上应该叫干办公室或者搞办公室更为恰当,虽然有点不雅。小单位,除了一位借调的大姐外,办公室从科员到副主任到主任就是我一个。由于市政府的一个办公室也设在这里,主要领导挂名担任办公室主任,实际的业务工作也由我负责。一个人管干搞两个办公室,事情确实有点复杂而且稀碎,特别是会议有点多,经常分身乏术,不得不拿出学生时代课堂上看金庸琼瑶汪国真的本事,一边开会一边干私活。但好在大家都知道这两个办公室就一个半人,对工作质量的要求不能说是不高,简直就是放纵。正好我干起活来质量不敢说,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所以六年竟然也安全过去了,该交上的都交上了,该发下去的都发下去了,除了前文所说的让分管领导替我顶雷的一回,并没有出过太大的乱子。而且每到“三八”搞表彰搞庆典,每到“六一”办少儿艺术节,参加的人载歌载舞,喜气洋洋,笑靥如花,朝气蓬勃,办会的人自然也十分开心。那时全面小康尚未实现,大山里头不少群众生活还很困难,我们多方努力争取到每年10万元建立了救助金,救助贫病妇女儿童,虽然钱不多,审核的工作量又很大,但是对我个人来说比看唱歌跳舞还要开心。

这里还要隆重介绍一下我的一把手领导。她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对我非常关心。我当时初入公门,不管是内政外交都不在行,就连我最擅长的写作一途,放在写公文上也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在拟写的意见中写了一条“要一个拳头打人,不要五个指头挠人”。写完了自己反复欣赏,觉得明白如话,大有他老人家老三篇的气势,那个时候还没有“接地气”这个流行语,但我自认为是反党八股的经典,是工农大众的语言,堪称完美。老太太看了大笑,表扬我想得很好,然而这话说不得,要改为“建议在全面……的基础上,突出主题,抓住重点,弹好钢琴……”云云,我这才在懵懂之中渐渐体会到了公文的玄妙之处。至于我负责办公室,经常要跟上下级兄弟等各种单位打交道,年轻气盛,得罪人是家常便饭,往往也要老太太出面,替我兜底。办公室是讲究“三个服务”的,要为机关服务,为基层服务,为群众服务。为机关服务当然包括为领导服务,甚至在部分人看来就是为领导服务,在很多人看来主要是为领导服务。我没有这个意识,大多数情况下没有把她当成领导,而只是当成机关的一个普通同事来服务。分管领导经常提醒我不要事事都搞平均主义:别的姑且不论,毕竟老太太年纪大了,对主要领导多照顾一点也是应该的。我口头称是,心里也觉得确实很有道理,可一到事上总是忘记,但老太太也从来没有因此责怪过我,培训研讨评优评先任职等各种机会总是全力举荐我,拳拳之意,常常令我感动,然而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她。这中间我有接近一年的时间被借调到别的部门,有机会经常跟着其他重要部门的领导到基层去“指导”,见了各种各样的办公室主任,端茶杯拎包开车门自然不在话下,很多人对领导的喜怒哀乐生活习性食物天敌都了然于胸,简直就是活的领导百科全书。我借调一年回来,再跟我那帮小兄弟喝酒的时候,打心窝子里掏出一句话:“这几年我们领导跟着我真是受苦了!”这话我很想跟她说,可是终于没敢也没好意思说出来,如今她已经退休多年,想说也没地方可说了。

我唯一一次因为老太太受了惊吓,是刚上班不久,某个下午突然有人打办公电话找我,电话接通,里面直接说:“是某某吗,我是检察院的,你现在下楼,车在楼下等你。”我来不及思考,下到楼下,竟然是一辆写着“检察”两个字的警车,车上只有一个司机。稀里糊涂上了车,我一直在想,这特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以我的职务、级别,特别是以我不足一个月的职业生涯,我能犯啥需要检察院开车来接的错误?再说不是纪委要先来谈话,审出事儿了才移交检察机关吗?我大气不敢出,也不敢问。直到司机终于说出“我们检察长,就是你们领导的爱人,找你帮个忙”,我才有点放心。原来老太太虽然在单位不说,但是在家天天表扬我聪明能干,锦心绣口。她老公也就是检察长听得耳朵起茧子,就想看看到底是真是假,正好他工作上需要搜集一些网络材料,于是就把我找去了,事前我们领导也不知道,结果把我吓得够呛。

我生在一个教师家庭,亲戚朋友也都是教师或者农民,当官没有超过副科级的。我刚进公务员队伍,又是在市直机关,起点不算是特别低,见了这些局处级领导,总觉得隔了好几堵墙,但是有幸考到这个单位,第一次觉得领导也有像母亲、姐姐那样宽容关心的一面,有甘当人梯的善良,这对我教益很大。后来的日子里当我私心作祟、小肚鸡肠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她们,觉得脸红,萌生改悔之心。我没有成为一个唯利是图损人利己的人,这六年里领导和同事们的引领居功至伟。

我离开这个单位,也可以说是老太太亲自给我指引的道路。我那时候已经成为小城市安逸生活的典型,在地级市,三十多岁的正科级干部已经算是进步不慢,有车有房,朝九晚五,晚饭后像当年我的父母一样带娃散步,周末到岳父岳母家蹭蹭饭,或者回山里老家看看父母,遇到长假还有闲钱闲心到附近游游山玩玩水;城里有一帮狐朋狗友,隔三差五地聚聚餐吹吹牛,哪个单位都有熟人,剌个痔疮办个年检都方便;工作上也差不多算是驾轻就熟,和领导同事们的关系又极其融洽,人生简直是功德圆满,没有任何新的目标值得我心动一下。接下来,我需要做的只是跟大家一样慢慢熬着、多吃少动、长啤酒肚、谢顶,瞅准机会看能不能再提一级,变成一个小领导,继续长啤酒肚、进一步谢顶,然后开始盘串、钓鱼、玩烟斗,接着退休、上老年大学、接送孙子,上午残害花鸟鱼虫,下午糟蹋琴棋书画,最后被送到南城的炉子那儿,我曾经工作过的单位派出一个长啤酒肚、谢顶的小领导,拿一张A4纸一念,大家鞠躬如仪,把我推进炉子里,各自散去,中午喝一杯,找个地方掼蛋,完事儿。改变什么的,想都没想过,不存在的。工作到第六个年头,有了一点小积蓄,我用公积金贷款给爹妈在城市里买了套低层的小两居,准备等他们退休过来住,他们二老天年之后我们二老接着颐养天年,子子孙孙世世代代誓与此城共存亡,断无中止之理。

但是有一天老太太按惯例坐在办公室里看《人民日报》,看到了中央国家机关从正科级、副处级干部中遴选公务员的公告。她一眼就瞅中我们对应的部委——就是六年前我落榜的那个部委——的某个岗位,而且拿红笔重重地画了圈,亲自走到我的办公室来,放到我的办公桌上,说这是一个好机会,你就报这个岗位。我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老太太走了,我认真研究公告,才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说心里话,我当时是不太情愿报名应考的。从小就听过白居易“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的故事,如今好不容易过上了好日子红红火火,赶上了好时代喜乐年华,狡兔才用得着三窟,懒兔只需一窟足矣,富贵于我如浮云,哪个窝都不想动。那天是周五,晚上小弟兄们又聚在一起喝酒,我就把这事说了,结果大家一致表示惊羡:老大你特么的真是命好,世上有几个这样的好领导,她自己过几年就要退二线了,还想着你的前程。你去打听打听,多的是把劳动力攥在手里不放把大姑娘熬成他大姑他大娘的婆婆。我听罢心里一热,既要对得起老太太的器重,也要对得起众弟兄的惊羡,便决定报考。这偶然的事件又一次成为我幸运(或者不幸)的转折点,也说明我的人生走到目前,是何等地缺乏规划。不久前刚刚实施的买房子终老此地的规划说放弃就放弃了,如果考上,到BJ后会面临什么样的工作和生活?妻子孩子怎么办?甚至连准北漂最应该关心的两个基本生存条件:房子和户口如何解决,都不曾打听一下,就冒冒失失地填了报名表,然后去武汉参加笔试。和公考不一样,没有我热爱的行政职业能力倾向测试,只有一份申论,三个小时,洋洋好几千言,脑袋并不累,也不觉得题目难,只是觉得胳膊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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