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濒临绝境24(1 / 1)

2022年的暑期休假到来了。以前我一般会在年休假中安排一个全家的长途旅行,可是现在娃已经上高中了,虽然才高一,但是重点中学之所以成为重点中学,就是因为虽然才高一,已经需要踔厉奋发了,高考可畏而时间有限,所以旅行只能取消。假期间我闭门不出,他整日学习,我跑步买菜做饭。按照常理,年休假一般是我一年间压力较小比较放松的时候。我的病本来就是秋冬季比较严重,春夏季好转;而且前一段时间我的工作和生活节奏都比较快,高速运转之后迎来一个休息时期,本来应该非常松弛才是,但我却觉得十分的无聊,感觉自己每天无所事事,于无所事事之中,又生出强烈的焦虑和不安。也许这又是换环境带来的后果?我总是特别难以适应环境的改变,等到费尽千辛万苦终于适应了之后,又再难适应新的环境。我永远都像王朝末世的遗老遗少,从来不觉得改朝换代新主登基是自己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的机会,对下一任领导及其可能实行的政策充满了不安和恐惧。满清入关,有明朝旧臣给新朝廷上折子表忠心,拥护剃发令时说:“峨冠博带,乃亡国之陋规;金钱鼠尾,实新朝之雅政。”这种随机应变的能力和本领,堪称汉奸界的翘楚,我只能叹为观止,学是学不来的。大明亡了要让我剃头,那无异于诛我九族,我只好隐遁山林;可是大清亡了要让我剪辫子,那也无异于灭我满门,我只好落发为僧。我是一个绝对的悲观主义者和怀疑论者。诚如王国维所言,人间总是堪_疑处,唯有兹疑不可疑。他持这种论调,所以果然举身赴清池;我持同种论调,大有希望自挂东南枝。我每日里觉得焦躁不安,正好又是假期在家,没有了工作日和周末的区别,于是喝酒的频率大大增加,基本上隔一天就得醉一回,我又过上了喝酒亢奋,次日抑郁,再喝再亢奋,接着再抑郁的生活。

三周的假期结束,我的状态已经很不好,天天盼着复诊的日子。偏偏天不凑巧,我的主治医生可能由于出差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调整了出诊安排,我复诊的号被取消了,需要我自己安排时间重新挂号,而她此时的票价已经从我一开始挂号时的50涨到了80,而且一票难求。我上闹铃每天开抢,连抢了好几周都没抢到,复诊的时间就一天天拖了下去。

这些年我罹患双相抑郁的一个重要感受,就是这种疾病存在于大脑内部,它的存在本身跟什么主观的想法、外界的压力和环境的变化关系都不大。所以认为想开点、减减负、换环境就能消灭抑郁,那只是_美好的一厢情愿。蝼蚁尚有贪生之念,人更是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如果想开点就能让自己活下去而且活得好,早想开了。但是另一方面,这种疾病是不是发作、什么时候发作、发作到什么程度,跟外界的压力和环境的变化还是大有关系的,如果说得了抑郁症的大脑是个汽油桶,这些因素就是打火机。如果这个汽油桶再经常混合上一些酒精之类的助燃剂,那更是一点就着。

在休假的时候,我不辞镜里朱颜瘦,日日尊前常病酒,已经给自己添了不少助燃剂了。过了不久,我完全没做过心理建设的打火机到货了——我的工作被调整了。工作调整之后我在任务相对轻松一些的同时,也失去了一个可能的晋升机会。尽管我本来对晋升并无太多奢望,但既然身在公门,大家都想要的东西我也想要,不能免俗,所以难免有点失望,虽然不多。工作变得轻松本应是每一个社畜梦寐以求喜闻乐见的大好事,放在一年之前或者放在现在我自己都会载歌载舞弹冠相庆的,但是当时我却觉得非常失落。我就像被突然扎了一针的气球,在空中急速转了几个圈,然后急速萎缩。我再一次开始质疑工作的意义,质疑努力的报偿,质疑我自己。我感觉我前一段时间拼死的付出没有任何的意义,他们只需要一次调整就可以把我打入冷宫,人生失意无南北,咫尺长门锁阿娇。我甚至开始觉得,如果前几个月没有人去肯定我的工作,让我自生自灭,我就不会经历那一段时间的振作——也可以说是亢奋,今天也不至于跌落到此种地步。我甚至开始怨恨起领导,既然你们明知道我是一块无才补天的___顽石,就应该让我终老青埂峰下。为什么非要携我来这红尘孽海?人生最苦处并非绝望,而是不停地点燃你的希望,再让你失望。当年的国庆节我仍然被隔离在家,酒醒的间隙我写下了一篇短文,充满了求死的悲凉和绝望,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

抛妻别子,单车入京,倏忽十载矣。十载而来,青丝染霜,目翳渐生。有怀投笔,恨无孙吴之策;求为驱弛,惜薄曹谢之才。飘零辗转,难堪为用。侥幸得一隅安居,妻孥俱因之牵连。所在者萍水相逢,所过者他乡之客。复以瘟君为祟,远离膝下竟已三年;时不周全,桑梓惟在魂梦之间。秋风起处,仿佛庄生鼓盆;残月影下,分明千里松岗。

写归写,我完全没有庄生鼓盆以歌大道的自在和逍遥,我的心里只有明月夜短松岗,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我引用这句话并非要诅咒我的妻子,我仿佛看见我自己就埋在那里,凄风残月,林中蝉鸣不已,坟头野草萋萋,几朵有气无力的白色小花随风摇曳。恰好这个时候正逢特殊时期,我屡屡被隔离在家,两个月内有大约五十天足不出户。于是我天天叫外卖,捎带750ML二锅头——正常的一斤装的白酒早已不能满足我一顿的需要。那个时候,身为社区工作者的爱人天天住在单位,冲在第一线;儿子天天在家上网课努力学习,我一天只清醒几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先是狂饮,再是发狂,痛哭或者大骂。儿子在百忙之余,还得抽出时间做我的思想工作,如今想来,百死莫赎。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2022年底,我终于挂上了号,等到了复诊的日子。

时隔两三个月再一次推开我的主治医生——那个我初诊时还是主治医生,如今已是主任医师——的小姑娘的门,我的手像每个晚上拿起酒瓶倒第一杯酒之前一样,抖得厉害。这几个月来我又一次经历了暗无天日的生活,以至于终于见到她的这一刻,我心脏一阵抽搐,鼻腔一酸,咽喉一紧,差点掉下泪来。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快不行了。我详细述说了我这几个月的状况,生活和工作上所遭遇的一切,而且有史以来第一次向医生公开了我对酒精的强烈依赖,以及饮酒后所表现出来的亢奋、幻视幻听、谵妄、震颤,无法区分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等种种基本上类似于精神分裂的表现。

医生听了我的话,又安排我做了一次从头到脚的检查,认为我现在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但是我并不想住院。她加大了各种药物的用量,虽然暂时没有每顿要吃的饭多,但数量也相当可观了。关于酒精的问题她给我的答案不是让我很有底,因为她说这事儿主要还是靠自己来调适,药物干预的作用没有那么强大,如王阳明所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至于工作中所遇到的问题,虽然她建议我可以暂时休假一至两月,离开工作单位一段时间,但是我并没接受这个建议。父母长期以来教育的职场玉律金科让我仍然非常担心“别人怎么看我”,也非常担心又一次被视为“态度问题”。此外我不想休息的原因有二:一是出于公心,工作刚刚调整之后,很多旧的工作需要收尾,一些新的工作需要交接,作为一个素来信奉拿一分钱就要办一份事、当一天和尚就要撞一天钟的职场人,我的职业道德决定了我干不出来这种撂挑子的事;另一方面,上级一调整你的工作,你就宣布自己病情加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在负气行事,对抗安排——虽然我是真的真的病了,但人家这么看却是真的真的有充分的理由。这事既不能怪别人,也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从古到今,称病去职托病不出的人实在太多了。卑微如我辈,没有任何和他人讨价还价的本钱,最后的防线就是自己的身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所以这一次的复诊,主要就是加大了药量,特别是抑制躁狂倾向和抗焦虑药物的量,然后我就回到单位继续上班了。由于我对工作意义和自我价值的怀疑,这个时候的单位对我又一次形同地狱,我就在十八层地狱下面的小煤窑里掏下水道。我每天照例如行尸走肉般工作、写稿,对上级布置的每一份工作充满不满和仇恨,认为这些所谓的创新、指导、推动不过是纸上谈兵,除了多用掉几张A4纸以外,于民生日用并无一丝一毫的裨益,就算我雕出花来,也不能给我以任何的成就感。我经常羡慕各行各业的人,觉得大家都在勤勤恳恳忙忙碌碌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贡献着力量,除了我自己。既然我整天从事的是这样的工作,我对我自己的评价也降到最低点。我想起当年我在基层上班的时候,某个对自己的工作同样厌弃的领导曾经在饭桌上说过一句话:“像我们这种性质的单位,每天安安静静地在办公室坐着,不要动不动就下去调研、指导,就是对人民最大的贡献。”那是十几年前,还没有“躺平”这个词,但是我现在回想起他的话,觉得领悟得太晚了。如今想卷已然卷不动了,而任务就摆在那里,躺也是断然躺不平的。

我又回到了十个月前的状态,每天早上一睁眼就开始焦虑,对走出家门到单位开始新的一天感到无比恐慌。在单位里,我郁郁寡欢,面无血色,心如槁木,形同僵尸,按部就班地处理交办的任务,不愿做任何的思考,不发表任何的意见。为了避免和同事们有过多的交流,我整天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办公室里___,除了开会和去洗手间绝不出门。食堂是最为喧闹的地方,去食堂午餐可能是一天中需要见人最多的时候,而且吃下的东西似乎都会变成压力堵在嗓子眼,让我更加无法呼吸,所以我干脆放弃了午饭,并且养成了习惯,直到今天。好不容易熬到一天的工作结束,到晚上回家,我才能稍稍地放松一点,但是躺到床上刚睡一会儿就会醒来,为可能面对的明天而辗转反侧,长吁短叹,夜不能寐。

我像一个冲刺过猛的骑手,经历了长达十个月的下坡,本以为前方从此就是一马平川,此生可以纵情驰骋了。不料爬过一座山,还有一条河,工作中突如其来的意外使我完全刹不住车,只能一头栽进去,并任由自己沉溺其中。

与此同时,身体上的打击也接踵而来。隔离结束后,尽管我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但我仍然坚持了两个月的跑步,希望借此维持我已经形成的比较有规律的生活习惯。但是由于此时注意力已经完全不能集中,时常受伤。先是得了跑者常见的足底筯膜炎,后来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我腰部扭伤,完全无法继续运动,我只好又一次中止了我的跑步事业。除了抑郁症的那些常见的胸痛、胸闷、头痛、恶心、浑身乏力等等症状外,消化系统再一次接连不断地报警,经常没有任何预兆的腹痛,伴随着连续多日的严重腹泻,拉得天昏地暗,直到怀疑人生。我去消化内科进行了各种检查,还是没有任何的器质病变,胃肠镜下我的内脏依然条理清晰,亮丽光鲜。医生在听了我的病史之后,判断我还是压力和情绪问题导致的肠易激综合征,换言之我虽然病在肠胃,然而还得回精神专科医院去治。

身体方面已然如此,精神上更是不堪重负了。这一次我的状况突然恶化以及工作状态的180度转变,显然是从我的工作被调整之后不久开始的,所以我就算是浑身上下长满嘴,也难以解释清楚我不是“态度问题”了。领导、亲人、朋友不停地找我谈心谈话,其内容无外乎是“风物长宜放眼量”“莫愁前路无知己”之类。且不说这些理论我从十岁那年就已经耳熟能详,就算它们是人生和职场的金科玉律,对现在的我似乎也并无什么帮助。关于工作调整的事,我没等到别人来谈话,很快就如同大家希望的那样“想开”了,而且发自肺腑,绝非虚言。虽然由于疾病的原因经常不能控制我自己,但我自信有的时候还是了解我自己的。首先,我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对功名利禄也并无执念。虽然离不开养家的五斗米,不能采菊东篱种树南山,但绯袍紫绶乌纱金印也绝非我要的东西,并无失去的苦痛。其次,前十个月虽然看起来我情绪稳定,踔厉奋发,但我的病就摆在那里,从未离开过,谁知道哪一天还会犯,犯到什么程度呢?从组织的角度来看,我不认为组织应该将重要的工作交给我这种随时可能翻车的人,那是对事业的不负责;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因为随时可能翻车,我不认为自己应该装太多的货,那是对我自己的不负责,而且翻了之后,可能连累别人,可能砸到小朋友以至于花花草草。所以虽然工作内容的转变暂时引起了我的不适,但我对调整工作这件事本身并无任何不满,充分理解。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快到了翻车的时候。可是现在大家一致将我的翻车理解为调整工作所致,轮番上阵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当然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却只能令我倍感压力。

我一直认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中华民族重要的美德之一,在过去四十多年的人生路上,虽然做得很不好,但我也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推己及人,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做一个替他人着想的人;当我罹患抑郁症的初期,我更是无比期望别人能够设身处地,体察我的感受,给我以理解和支持。但是越到后来,我越来越意识到,己所不欲者固然要勿施于人,己所欲者,最好也勿施于人。这可能同样是一种美德,或者是更重要的美德。“为了你好”,多少悲剧,假汝之名。推己及人未必都是一件好事,因为自己毕竟不是别人,别人可能没有你那么坚强,或者牛逼。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十分善解人意,充分共情,但大多数时候我们所谓的设身处地,不过是去思考:假如我在你这种情况下,我会怎么办,然后推出结论来。我在你这种情况下会快乐,所以你也应该快乐,你不快乐,你可能就是欲求无厌,你就需要反思;我在你这种情况下能泰然处之,谈笑自若,而你不能,所以你就是小肚鸡肠,心胸狭隘;更有甚者,则如庄子推己及人的猫头鹰,担心凤凰抢它到手的腐鼠肉:我因为工作不如意会失意落魄,会装病,会消极怠工,所以你失意落魄根本不是生病,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是因为工作不如意。所以我要揭穿你是病人这个你自己臆造出来的自欺欺人的幻象,撕破你装病和消极怠工的伪装,帮你找到你心理上的病根,彻底揭穿你的鬼把戏。大家充满自信地热心地不间断地对我进行这样的“话疗”,虽然我相信大多数都是出于一片至诚,但是却令我产生了与接受化疗同样的压力,我脱发、失眠、消瘦。每个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因为这样的谈话过了一段时间仍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坊间开始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传闻和点评,比如此人固执己见,自以为是,油盐不进,厕中顽石,又臭又硬;此人前期工作如此努力,现在突然变得一蹶不振,无非个人愿望没有得到满足而已;此人得意时忘形,失意时落魄,政治素质极不成熟,心理年龄形同顽童,等等。在这样不停的劝勉谈话和流言蜚语之间,我又开始频频想到死亡。在一次老生常谈的谈话之后,我打开了办公室的窗户,爬到阳台上坐着,凝望了许久。我想到此时纵身一跃、一了百了,可我马上就想到那更是千古奇冤,永无昭雪之日了。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仅仅因为工作被调整就自轻自贱,轻如鸿毛。我固然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然而杀身何益,适足增羞。

生活已经是如此艰难,死却也不容易死成,所以我继续一边吃药,一边酗酒。吃药好几年了,我第一次研究每一份说明书,看看它们到底都是治啥的。每一份说明书都写着服药期间不能饮酒,我也懒得管它。对于医生开给我的紧急状况下方可使用的镇定药物,我也加大剂量,甚至完全不考虑生命危险,将___镇静剂、安眠药和酒精一起服用,有时甚至在酒后加大安眠药剂量,我再也不怕吃多了安眠药老年痴呆了,因为我自信活不到老。对天明和清醒的畏惧使我开始喝早酒:在一个大醉的夜晚之后,清晨醒来立即灌下六两白酒,给家人营造我宿醉未醒的感觉,延长昏迷的时间。此时我已经集齐了一个重度酒精依赖者的所有症状:规律性饮酒且程度不断加深,心慌手抖且在饮酒后好转,偷酒藏酒,喝早酒,连续多日饮酒。很多时候我一边喝酒一边意识到明天早上可能就醒不来了,然后一如既往,并无丝毫害怕或者悔改的意思。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生活了七个月,濒临绝境。我自我判断这样顶多能活两年。这七个月里,尽管我没有把我的状况及时向我的主治医生报告,但还是在坚持吃药。因为我已经对休假、住院等等都不抱希望,药物至少能维持我每天坚持到单位去。生活对我来说,就是在等待死亡而已。我经常想起晚清小说里“醇酒妇人”的故事,说是大明亡了之后,某遗老想要以身殉国,但是自刎太疼,悬梁太勒,投水太冷,于是只好日日狂饮,纵情声色,籍此自杀。可惜一直没有死成,倒是弄得面黄肌瘦,弯腰驼背,时人称之为“人虾”。我想到这里,照照镜子,觉得自己还不如人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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