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海上生明月(2 / 2)

苏子容与张君房一同下楼,蒲衣老者对着案几上的香炉磕了磕烟斗,又微微叹息道:

“这人间帝王沾染的诅咒太重,恐扰了清净。小末丫头,你也早点回吧,有空代我去向望舒问个好。华云小子的安危,你且宽心,至于缘分,切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吧。”

小末眼眸闪动,欲言又止。起身轻轻施礼,转身间几滴晶莹泪珠滑落衣领,一抹荧光穿过月色,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蒲老立于窗前,望着划过天际的荧光,看着满城白雪,红装素裹,思绪被拉回到一百年前的开封府。

后周显德元年上元夜,大宋至和元年元宵夜,刚好一百年。

那年的上元节也是风雪交加,红装素裹。与如今的街市花灯不同,那时的红装,是黄河两岸绵延千里的杀戮血光。华云那年十五岁,随蒲老修行刚满三年,就以那一战,跻身人间“超凡境”强者之列。也是那个时候,他遇见了小末……

蒲老深知这二人冥冥中的羁绊纠葛,不由得轻轻叹惋。

“……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樊楼三层一间极尽奢华的雅间内,三位贵气十足的男子正吃酒谈天赋词。为首之人不惑之年的相貌,一缕短须,锦致华服。赋词之人年纪稍长,一身儒雅气质。最后一人年纪显得最大,却又看不出年纪,只因相貌有些不凡,黑得不凡。

“陛下,蒲老有请。”

“好,有劳苏卿带路。”

三人跟随苏子容登上樊楼顶阁,神情有些拘谨忐忑。见蒲衣老者皆深躬而礼,未敢言语。而蒲老却随和地笑道:

“不必拘谨,老夫只是个凡尘中的老头子,随意就好。”

“蒲老大恩,赵祯没齿不忘,今日唤我等前来,不知有何示下?”

“自刘氏薨,你亲政也有二十年了吧?有何心得?”

“祯牢记蒲老教诲,践行道经所言。为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心居善地,以纳百川。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以天下之至柔,养万民之福祉。”

“嗯还不错,但只有宽仁之政尚不足,西夏与辽国皆是狼子野心,更有海外倭国觊觎天朝富庶。无为之治,亦有可为之事。文景之治足可贵,汉武雄风虽有伤民生,但也是时局所迫,与时消息则无咎矣。文治武功,当与时偕行俱进,不可偏废……你们两位有何想?”

“回禀蒲老,吾皇仁德。然自古君王法旨,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自商君变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皆成笑谈,唯有吾皇可以行之以法。法制乃一国之本,臣愿肝脑涂地报效皇恩,匡扶国法,以正天下。”

“你这黑炭倒是耿直,却要记得过刚易折,物极必反。还须知道,法为何家之法。一国之法何以制,一家之法何以执,天下之法何以定……法不正,行之愈远,糜之愈深!外儒内法,表相是看上层,最终还是看下面的黎民百姓。

商君严苛峻法可治一隅,而损万世正道。董生迂腐儒术可治一时,而损千载人道。孟轲之浩然气,当为后世开太平,虽名儒法,却近道矣……年后你还是去池州好好体察一番民间疾苦,再历练一年半载的,方可堪用。”

“是,谨遵蒲老教诲。”

蒲老再次点燃烟斗,欣然点头,又看着最后那位一身儒衫的中年男子。

“我以为天下之治,莫过于选贤任能,亲贤臣而远小人。而后治贪腐,裁汰冗余,革新吏治,养民生息。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整肃繁腐文风,取精华而弃糟粕。朝廷朋党之争,是有君子小人之别……”

“咳咳……”话至此,蒲老重重地敲了几下烟斗,清了清嗓子。

“你这儒生文采斐然,乃是难得之才。只可惜文章盖世,却不意味着能通达情理。听闻儒家有三不朽,不如效仿那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饮。天下最难测的,莫过于人心,也包括你自己的心。所以说天地之道谓之中和,而贤者之道谓之中庸。老夫再送你一句话,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晚辈有些不解,还请蒲老开示……”

蒲老一烟袋锅子敲在他头上,悻悻的说道:“一天天的君子小人,这三六九等是哪里的规矩?谁定的圭臬?你嘛?!你不是很喜欢读韩愈的文章吗?那就好好地写你的文章,当你的伯乐,别的事少掺和!回去好好当个史官,著书立言。不解的回去给老夫我慢慢解!”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蒲老对这个中年儒士还是抱着不小的期许。

“时候不早了,你们两个先回吧。子容、赵祯,随我来。”

亥时三刻,二更天。开封汴河北岸,一处孤立的高大楼阁内星光闪耀。

蒲老三人以御空之术转瞬来到这偏僻的楼阁之内,潺潺水声不绝于耳。楼内星光璀璨,别有洞天,恍如天外。

“子容,可以开始了。”

“是,蒲老。”

此楼共有三层,楼梯廊桥环绕四周。而中间庞大的空间,是由无数精密齿轮机械组成的仪轨,巨大的浑天仪球体座落在正中,其上侧还有一座大型的观象台。最神奇的是楼阁顶部,虽然和外界隔绝,看到的却是满天星河。楼阁地下镂空,有汴河之水随水车匀速抬升,流入仪轨之内,驱动无数齿轮及各种机关平稳地运转着。

“水运仪象台,融合了周天星图、天干地支、太极八卦、阴阳五行、紫微斗数、太乙神数、奇门遁甲,配合改良后的浑天仪,可以更加准确的计时和推演星象……”

苏子容一边调整机械,一边说着。仪轨运转咔咔作响,周天星图明暗交织不断演变。这一片洞天忽然变得异常安静,周围只能看见星空,隔绝了室内的流水音和外界的一切嘈杂。

“文者,纹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赵祯,你可知道百年来你赵家为何有这么多的怪事发生?”蒲老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抬头看着浩如烟海的星空。

“扑通”一声,赵祯跪于蒲老身侧,诚惶诚恐地急切说道:

“自太祖黄袍加身,立我大宋社稷,历经三代四朝,我赵氏已经有几十位皇子、皇女夭折,我的五位哥哥,在我出生前就都死绝了!一个……一个我都没见到过。就在前不久,我的第三个儿子又……”

“斧声烛影的事……你应该知道一些吧。那一夜万岁殿内,其实还有第三个人,一个让老夫寻了他千年之人。说来话长,借这水运仪象台的时空之镜,老夫带你去看看那百年前的旧事,就都明白了……”

蒲老抬手点燃烟斗,根根分明的烟丝变得红彤彤的微微闪烁,一缕青烟悠悠飘入星河。蒲老、赵祯二人化作虚影,融入一片恍惚的时光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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