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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打算记录下来这一切。

这人间有四万八千种苦,受苦受难的不止她一个,几页纸又如何写尽世上心酸,写透这紫禁城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她不过是人间小小一女子,做不得救苦救难的菩萨。

万琉哈柳烟看着她,她如此的近,又如此的远。

在恍惚的瞬间,万琉哈柳烟觉得眼前人似乎已经不在世间。

乌玛禄敲了敲桌子:“饮茶。”

万琉哈柳烟不再问,而是安静的品茗,同她午后闲坐。

另一边,苏麻喇姑亲自来请,康熙自然跟着去了。

太皇太后邀他坐下,他恭敬坐下。

太皇太后道:“我听闻你和你皇额娘因为立继后的事,意见不合。”

“没有的事,前朝正值用人之际,孙儿打算暂且搁置立继后一事。”

“哦?”

“因继后未立,他们自会为了这后位好好尽忠职守。”

太皇太后毕竟历经四朝,一听便懂:“是了,四家于朝于宫,虽各有爱重,但只要继后未立,便有希望。”

康熙微微颌首,他叹道:“治理江山,缺不了贤臣猛将。”

太皇太后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太皇太后想了想道:“不立后也行,至少要做出样子来。”

“孙儿打算将佟贵妃抬旗,又立为皇贵妃。”

“也好,既给了荣宠,也留了后位。”太皇太后笑了笑道,“为了你母家,你也是煞费苦心了。”

太皇太后接着道:“也是,为天子后,抬抬自己母家也是寻常。”

“我还是希望你多考虑考虑宝音,毕竟亲近些。”

康熙恭敬道:“孙儿会考虑的。”

太皇太后笑了笑,点头道:“那就好啊那就好。”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渐渐消失,长久而沉默的注视着康熙。

康熙不动如山。

“有的时候我会想,你不愿意立后,是不是和你皇父一样。”太皇太后眼神落在空中,无有着落,“想要立心爱的女子为后。”

“你不要怪你皇额娘,她跟着你皇父时,因为孝献皇后,受了不少委屈,差点儿被废。”太皇太后顿了顿道,“那个时候你皇父爱重孝献皇后,哪个没有因为她受过委屈?”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就像是在通过他在看自己的儿子:“那时,我总以为他不过是孩子,心性未定,我是他娘,能不为他好?博尔济吉特的女子做他的皇后,他就不用担心蒙古了。”

“我是为他好,我以为他总能想明白的。”

“哪怕他使气,我也想着,多劝劝,他会理解的。”太皇太后沉重的叹了一口气,仿佛将自己一生都叹尽了,“可我没有想到,他爱孝献皇后爱到如此地步。”

她眼中是无尽的伤痛与悲哀:“我好不易给他守下来的江山,他说舍就舍。”

康熙安静的听着,直到这时,他才劝道:“皇父若地下有知,定不忍皇祖母如此悲戚。皇祖母年事已高,身体要紧。这阖宫上下,自有打理之人。诸事皇祖母皆莫要挂足于心,保重身体为要。”

康熙眼圈儿红了一圈儿,嗓音里带着些许哽咽:“皇祖母莫要让孙儿伤心。”

太皇太后看到他这样,还能说得出什么拒绝的话呢?

康熙又对苏麻喇姑道:“额娘要多注意皇祖母的身体。”

苏麻喇姑连连应声:“皇上放心。”

太皇太后微微叹息着摇头,她说:“玄烨,答应皇祖母,你定然不会和你皇父一样。”

“皇祖母放心,孙儿定然不会和皇父一样。”

太皇太后步步紧逼:“我要你起誓,你今生今世都不会立那乌雅氏为后,不会让这宫中再出现第二个孝献皇后。”

康熙沉默了下来。

太皇太后了然的看着他:“玄烨,你心里有她。”

他从没意识到她对自己重要,但他也确实无法如太皇太后所愿那般发誓。

太皇太后招招手,让苏麻喇姑拿来一张纸,纸上是一首佛偈:

天下丛林饭似山,钵盂到处任君餐。

黄金白玉非为贵,唯有袈裟披肩难。

朕为大地山河主,忧国忧民事转烦。

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

来时糊涂去时迷,空在人间走一回。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

不如不来又不去,来时欢喜去时悲。

悲欢离合多劳虑,一日清闲有谁知。

若能了达僧家事,从此回头不算迟。

世间难比出家人,无忧无虑得安宜。

口中吃得清和味,身上常穿百衲衣。

五湖四海为上客,皆因夙世种菩提。

个个都是真罗汉,披塔如来三等衣。

兔走鸟飞东复西,为人切莫用心机。

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

禹开九州汤放桀,秦吞六国汉登基。

古今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土泥。

黄袍换得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

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生在帝王家?

十八年来不自由,南征北讨几时休。

我念撒手归山去,谁管千秋与万秋。

康熙看完,拿着纸看向太皇太后:“这是……”

“你皇父出家前所写。”

“他不是……他不是……”

“你皇父自孝献皇后去后,出家念头一日重过一日,行森给他剃头后,他就想随行森而去,我虽让玉林秀阻止,终究没能阻止,来年他不吃不喝也要出家。”

太皇太后诉说着往事,她将痛苦拆开给他看:“我怎么劝都没有用,他是铁了心的要出家。我那时也在气头上,索性当他死了,只让他选个继位者。那时,只你和福全大些。”

她闭上眼:“他喜欢福全一些,那时我们以为他都要选福全。可他说,当这皇帝也没什么好的,也就点了你。”

康熙心中如遭重击。

他这一生中,未曾享过几日父母恩情,他亦耿耿于怀许久。

他看着太子,就像看着过去的自己。

他每对太子好一分,就好似在对小时候的自己好一分。

他的求不得,好似在这样的举动中得到了弥补。

而他,只要一想着,是皇父最后将这片国土交给了他,他也能从中获得几分暖意。

可如今才知晓,原来竟是皇父看不上也不想要的东西。

他心乱如麻。

太皇太后的声音飘过来:“索性,我就让汤若望说,是因为你得过天花又好了的缘故,有助于国家稳定。”

“就算后世人有所怀疑,他们又能如何怀疑呢?”

康熙喝茶,手在颤抖,端不住,他索性将茶杯放下。

太皇太后睁开眼:“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不管是我,还是你皇额娘,都对你在意乌雅氏一事尤其在意。”

“圣祖重孝烈武皇后,因此你皇玛法迫孝烈武皇后殉葬;你皇玛法爱重敏惠恭和元妃,若非其子早亡,江山恐怕拱手相让;你皇父因孝献皇后出家。”

太皇太后叹息道:“玄烨,你说皇祖母要如何不防……”

她说:“皇祖母也是担心未来的国本之争啊。”

她说:“我听闻明朝也如此,明宪帝因万贵妃,两立皇后;明神宗爱重郑贵妃,因此喜爱其子福王,从而引发了国本之争。”

她语重心长道:“保成那孩子的太子之位,是你求来的啊。”

康熙静静的听着,而后开口:“孙儿不会如此,孙儿不是皇父他们,皇祖母放心。”

“起誓吧。”太皇太后寸步不让,“你起誓,若你他日立乌雅氏为后,她不得好死。你若立她的孩子为帝,她的孩子必生生世世受后世唾骂。”

太皇太后看着他,平静道:“起誓吧,若你不立她为后,她孩子为帝,又有什么可担心。”

康熙艰难的开口:“我,玄烨,今日立誓,天地共证,若我他日立乌雅氏为后,她不得好死。我若立她的孩子为帝,她的孩子必生生世世受后世唾骂。”

太皇太后满意的笑了起来:“好孩子,好孩子。”

她说:“你皇父在五台山出家。”

“我如今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活,所以我想带你去看看你皇父。”

康熙恭敬道:“孙儿这就去安排。”

太皇太后招他上前,拍了拍他肩膀:“玄烨啊,不要怪皇祖母,皇祖母也是为你好。”

“孙儿知晓。”

“好孩子,你去吧。”

康熙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看着他的背影,苏麻喇姑也看着。

苏麻喇姑问道:“主子为何要逼皇上呢?”

“近来我总梦到故人……”太皇太后慢慢道,“那些我恨的,恨我的……他们都在向我招手。”

苏麻喇姑忙挥手道:“主子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奴才日日夜夜为主子祈福,望主子长命百岁,身体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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