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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般问,止慧禅师停下手中转动,才道:“贫僧法名止慧,只因恩师见我多有悖乱,方取如此名。”

他平和道:“贫僧初学君子之法,后成黄冠,后又为释子,看尽儒道佛之法,却不愿世人执迷,儒道佛终究只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思想,无二无别。”

“佛经中虽写尽三千世界,写了生死轮回,贫僧不打诳语,既未曾经历过,又如何能言。”

说罢后,他又复转动佛珠。

他也许是应该讨好眼前的女子的,那样便有数不尽的香油钱。

然而,这不是他。

若非溟波禅师不在,寺中弟子推脱,也不至于让他来。

他的想法与寺中弟子不同,修的不是漫天神佛,只“明心见性”四字。

若是论禅,溟波禅师也比不得他。可若是说起神鬼仙佛,他便无话可说。

他若为了钱财外物更改了自己的本性,他又何苦修行这半百之年,不如早早找个地方圆寂去。

乌玛禄许久才回神,心里仿若压了一块儿沉重的东西,她也曾对康熙说过“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如今这问鬼神的人轮到了自己。

也不得不说一声讽刺。

她慢慢整理着自己的想法:“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上有所好,下必从焉。”

她似乎理清了些,她平静道:“比起这些鬼神之说……比起我自身爱欲偏好,我更该希望的是世人能好过分毫。”

她虽被舐犊之情遮掩了心绪,如今心里也还是有几分难过,可她毕竟颇为聪慧,很快的清醒过来。

止慧禅师闻听她言,微微颌首,道:“贫僧入宫时,有檀越已告知贫僧此事,贫僧别无长物,但请檀越割爱,容云居寺为檀越之女念经祈福。”

“禅师不是不信?”

“世如苦海,世人皆苦。若是举手之劳能免他人痛苦,为何不做。”

乌玛禄合十道:“禅师大德。”

止慧禅师来时就有人告知了他,关于眼前女子的执念,他是本着化解来的,又怎会行百者半九十。

他道:“不知檀越可曾听过佛门鬼子母神的典故。”

“听过一二。”乌玛禄平静道,“若禅师不介意,还请讲上一讲。”

止慧禅师为她讲。

传说古代王舍城有佛出世,举行庆贺会。五百人在赴会途中遇一怀孕女子,女子随行,不料中途流产,而五百人皆舍她而去。

女子发下毒誓,来生要投生王舍城,食尽城中小儿。

后来她果然应誓,投生王舍城后生下五百儿女,日日捕捉城中小儿食之。

释迦佛闻之此事,逐趁其外出之际,藏匿了她其中一名儿女。鬼子母回来后遍寻不获,最后只好求助释迦佛。

佛说:你有五百个孩子,少一个就着急,而寻常人家只有一两个孩子,被你吃了,那又该怎幺办呢?

佛劝她将心比心,果然劝化鬼子母,令其顿悟前非,成为护法诸天之一。

乌玛禄听完后安静等止慧禅师说话。

止慧禅师道:“虽是典故,道理却是相通的。”

乌玛禄点头道:“便正如那故事中的鬼母佛一般,说到底也不过是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伤害他人时,如同伤害自己伤害自己的亲人,又如何下得了手。”

那些为自己为自己在意的人去作恶的人,只需想一想,他们为恶的内容若是落在自己身上,他们愿不愿意,便会止住恶念。

便如杀人的人,他们只需要想,自己若是被杀,自己爱重的人被杀,他们可有分毫愿意,便知晓了,他人也不愿意被杀。

无非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往古来今,概莫能外。

乌玛禄本性纯善通透,少有恶意,自是从未想过要因为自己孩子死去的事去伤害他人。

她自己尚且会因为自己孩子死去而难受,她又怎能忍心去伤害别人的孩子?

“檀越能如是想,再好不过。”

乌玛禄虽知止慧禅师不欲谈大千世界,六道轮回,但她对于自身的事耿耿于怀,多加思考后,又忍不住再次问道。

她道:“我有一个疑惑,想听听你的意见,而你我只做猜测,不论真假。”

“檀越请讲。”

“《桃花源记》中,武陵人得入桃花源,却终不可复得,旁人也寻不见,或许是那桃花源算作另一方世界。”乌玛禄道。

“可以如此看。”

“那若有人误入桃花源,找不着出来的路,禅师以为此人当如何?”

“平常心对待。”

乌玛禄侧首看向他:“禅师请细说。”

“佛家讲缘。”止慧禅师道,“武陵人误入桃花源是缘,离去是缘。缘来缘去,不必执着。缘散再不得入。”

“若有人误入桃花源,找不着出来的路。那便是缘分尚未尽,若是尽了,自然知晓离去的路。既然如此,不如多看一看桃花源内风景。”

“既来之则安之。”

“你我无一物,灵台生金慧。

三千大梦觉,方晓我是我。”

乌玛禄安静的听止慧禅师宣讲。

她想,的确,浮生若梦,梦里梦外皆是梦。

若现代是真实,那么此时又如何不是真实。

但她却颇为固执,她问:“可若是这武陵人在桃花源中,始终想着武陵呢?”

止慧禅师在冥冥中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双手合十,庄严的宣了一声:“阿弥陀佛,那便想着。”

“世间生灵各有来处,各归去处,檀越只要不行恶,做什么皆是可以的。”止慧禅师道。

“既然无一物,行不行恶便也不重要了。”乌玛禄故意道。

止慧禅师微微笑道:“虽无一物,又怎无一物。”

“多谢禅师。”乌玛禄双手合十行礼道。

云空未必空,欲洁何曾洁。幻中妄浮屠,于是亦为真。

乌玛禄又向止慧禅师请教了一些自己观看书籍时的疑惑,止慧禅师一一解答,颇为耐心。

末了,止慧禅师带了些许惋惜:“可惜了。”

“可惜什么?”乌玛禄不解道。

止慧禅师闭口不语。

乌玛禄笑道:“我是真想知道,禅师尽管说,于我来说,也不过是以人为镜,照看自身灰尘。”

比起六祖慧能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她自觉自己寻常,只做得神秀禅师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那止慧禅师许久才道:“檀越聪慧通透,必有宿慧,贫僧平生罕见。论悟性,纵然溟波禅师也差上一些。只可惜……”

只可惜她是后宫妃嫔,入不得释门修行。

乌玛禄对此倒不以为意,笑了起来:“山门修行是修行,红尘炼心亦是修行。我若能为苍生讨得一分宽容,也不往我来世上一遭。”

她是个自私的人,她想要自己求得解脱逍遥,也想求得苍生安。

止慧禅师闻此言,心中触动,起身行礼:“贫僧为天下百姓谢檀越。”

止慧禅师并不怀疑她的话,她虽只是后宫女子,却也是这世间最尊贵的那批人,她若愿意为天下百姓讨得一两分宽容,那也是能做到的。

要知道,她这样的地位,指缝里露出一丁点儿,于寻常人家都是泼天的富贵。

他来,原本只是走个过场。

他流转儒道释三家,看遍里间利益勾杂,见尽了形形色色的人。

来上香求愿的,欲望满满,面目贪婪。

来求佛问道的,无不是带着贡高我慢之心。

他虽出家,亦在红尘中。

他难免被这种过去的经历蒙蔽了心,以为招溟波禅师入宫的女子也是如此,求得无非是身体康健,喜乐平安,又或是夫君爱宠,亡魂超度。

这世间千般愿万般求,求的也不过是内心欲望。

却不料,她的确是个心净的。

他虽略微惋惜,却早已修行到不为念转的境界,又道:“恩师为贫僧取法名止慧,便是恐物极必反。”

他虽未明说,不过乌玛禄已经听出他的意思,平静道:“我曾听闻,凡夫心随境转,圣人境随心转。慧与不慧,早夭或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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