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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她拭干了眼泪,见她不再流泪,便打趣道:“我是那倾国倾城人,你是那多病多愁身。”

乌玛禄让开了床榻,留了大半予他,口中哼道:“爷不许奴才看那些书,结果自个儿呢……哼。”

康熙喜欢她爱娇的模样,自己褪去衣裳,丢到一旁床榻,上床歇着了,也不忘闭眼同她说话。

“我原是打算把老六给你送来的,只是那会儿听太医讲,这病会传染人,想着你身子不好,也就算了。”

乌玛禄牙尖道:“爷当初照顾太子时怎么不怕。”

她一翻账,他心里只觉得快活,早忘了那会儿想杀了她的念头,他揽住她,捏了捏她的脸:“这像不像是妻子在责怪丈夫。”

“奴才可不敢。”

康熙不与她计较,笑道:“我那时年轻力壮,又得过天花,自然与你这事不同。”

乌玛禄叹了口气,又些忧愁:“老六被送走后,我就没怎么看过他。现在他又这样,我心里难受。”

康熙道:“我来时已经让太医去了。”

乌玛禄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朝堂的事,爷辛苦了。”

“这算什么辛苦。”康熙不以为意的笑道,“比当年刚即位不能自主时好多了。”

康熙闭上眼,和她道:“这两年东巡、南巡,也算见了中原风貌,的确地大物博,只是想来,和白衣卿相所写,还是有些差距。”

乌玛禄念了几句:“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康熙和道:“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康熙叹道:“可惜,差了许多。”

“连年战争不断,百姓也难有几年安生日子。”乌玛禄话一转,“想来,如今百姓生活才稍微好些了。”

康熙嗯了一声:“他们日子会过得越来越好的,管他满人、汉人、蒙人,都是大清的子民。”

“我做不了秦皇,但是我想做汉武唐宗。”康熙亲了亲她,“我不仅想做个好皇帝,还想做千古一帝。”

千古一帝,哪个当皇帝不曾没有过这样的野望呢?

乌玛禄想了想,应道:“爷一定能做到。”

她虽不知道外界到底发生什么,但她想到康雍乾盛世,便知道,康熙想要做的,一定会达到。

“我这两回巡幸,私下出去过,遇见过插草卖儿的。”康熙心情有些沉重,“随行的人都说,如今卖儿卖女的少了许多。”

他叹息道:“他们说,明末的时候,难民、流民很多。卖儿卖女的比比皆是。”

说到这个话题,他有些沉重:“我听闻明末那会儿,拆骨为炊,易子而食,做菜人的比比皆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乌玛禄叹息道。

他闭着眼睛,却仿佛隔着层层宫殿,好似望着了天下:“是啊,额林珠,这天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康熙是一个非常开化的人,他并不固步自封,他承认很多东西。

他是开明的,进取的,也是不惧于直视自己的缺点的。

他能够清楚的认识到,清朝如果不进步,在数百年后,清朝必是死于自己的固步自封上。

因为,西方在不断进步。而大清,却停滞了。

你不向前,别人迟早会超过你去。致千里者,积于跬步;九层之台,起于毫末。

到那时,西方诸国未必愿意放过大清。

就算愿意放过,那将自己家国的生死存亡寄托于他国慈悲,是何其的愚蠢可悲。

大清唯有进步,不腐朽,才能逃脱封建王朝的共同结局。

他每每翻看史书,都心有所悟,他知晓,毁明者,非清,而是明朝的贪官污吏,腐败贪愚。

每逢末世,便是如此。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清朝终有一日,也会被别的朝堂更替。那时,清朝王朝的末期,与明朝王朝的末期,又有什么两样。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

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康熙喃喃自语。

这是《阿房宫赋》里的内容。

康熙记得很清楚,他心有所感:“也许,等到清朝的后世君主,治不好天下,当不好共主,也不过是又一个末代王朝。”

他发自内心的疑惑:“也许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永恒不灭的事物,所以王朝自有更替。”

与其说,他是在和乌玛禄说,不如说,他是在说给自己听:“我知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大清也总有一天消失,但在这之前,我总要再做些什么。”

乌玛禄抱住他的脖颈,缩在他的怀里,轻声道:“那爷便去做,去做出个太平盛世来。”

她微微笑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要做。纵然可以看到几百年后,可我们所能够管的,也不过是这活着的百年而已。”

他被拉回现实,他睁开眼,看着她,审视她。

他的内心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他眼前人便是他一直在等的人,也是他求了这般久的人。

她聪慧通透,目光并不局限于一家一户。而是与他一样,可以遥远地看到几百年后的事情发展,却又时时定于现在。

“你我才是知己。”康熙终于承认了这件事。

她与他最相配。

他们是同样的秉性,高傲,傲慢,清醒通透,不出户亦足以掌控天下,一切运转皆在他们的计划中。即便看似被外物推动,但是从始至终,事情的发展一直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此乃帝王之术。

总有蠢货以为帝王之术,在于制衡,在于平衡。

便如那明世宗嘉靖,自以为操弄朝堂,也不过是个孩子的使气行为。反将权力放于手下,叫那群大臣与天下人知晓,这朝堂没有皇帝也没什么打紧。

于是,东林势大,阉党势大,后来的皇帝,皇权难以收回。

嘉靖自以为是个聪明人,实际上不过是个天大的蠢蛋罢了。

他们错了。

真正的帝王之术,只在于二字:掌控。

天下的一切都被掌控,不管是人、事、物,乃至于事情的发展,都在帝王的掌控中。

帝王便是人间的天道。

万物皆在道中,所以道天然的掌控了万物的一切,只是道并不使用这样的权力,但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逃脱道的掌控。

对皇帝来说,也是如此。

需要制衡吗?不需要。

因为对他们来说,他们之下,所有人掌握的一切东西,都来自于他们的允许,没有他们的允许,那些人什么都不是。

便如同,即便贵如索额图,也只有得他默许,索额图的仪仗才可以逾矩,位比太子都可以。但当他不允许的时候,索额图身上的一切官职都会被剥夺。

天下的一切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为了达成他们目的的工具而已,什么忠臣、清官、奸佞。无非是工具的一种。

好用就留下,不好用就丢弃,有什么可惜。

只可惜,真正的帝王终究是少数,能像明世宗嘉靖那样,做到制衡之道的都是少数,何况他们这类真正的帝王呢?

因为真正的帝王,必须要有洞察天下一切本质的能力和见识。

因为洞察,所以绝望,所以孤独,所以称孤道寡。

他遇到了她。

她的存在叫他觉得自己不孤单。

她掩藏的很好。

但是,她毕竟还是人,她有弱点在这个世上,她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为她的弱点出手,只要一出手便会留下一些痕迹。

这点痕迹足以叫他看清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他对她始终都是无法完全靠近,也无法完全离开。

谁能够完全接受真实的自己?谁又能够完全抛下自己?

每个人做出每个选择的时候,哪一个选择,不是为自己好?

他们不是相像,他们就是世上另一个自己,他们的思想与灵魂在共鸣。

他该怎么割舍她呢?

他要如何割舍自己呢?

他打量着她,要把她刻入脑中,目光沉沉,看不出什么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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