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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道:“我身体不好,也去不了那么密集。叫你主子若是得空了,多往我宫里走一走。”

她做事,向来妥帖。

“是。”

乌玛禄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

有些话,说多了,容易平白引人猜忌。

琉璃把莺哥送出去了,问她:“我这回怎么没见着红韶。”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

莺哥道:“她出宫了。”

琉璃闻言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辛苦你了。”

“不辛苦。”莺哥笑着,眼中带泪,“我要替主子照顾好小主子,照顾好主子的妹妹。”

莺哥待胤禛和佟佳苍雪好,也不过是为孝懿皇后尽忠。

胤禛是孝懿皇后亲口说过的,要将他看成是她所生的小主子一样对待。

她这么说,莺哥就这样记,一记就是一辈子。

琉璃闻言,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好目送她离去。

三月,天气转暖。

梁九功来传康熙口谕,让乌玛禄去看袁青青。

既是梁九功亲自来,乌玛禄也不推辞,让琉璃替自己收拾后,坐着轿銮去了宗人府。

当她看到袁青青的时候,她已经认不出袁青青的模样。

袁青青发丝散乱,手指肿胀,被铁链缚在椅子上,轻到只剩一把骨头,脸颊凹陷,唯有透过发丝的眼珠始终闪耀着光。

燃烧的,不朽的,光。

宗人府宗令向她行礼后,道:“逆贼至今不肯招罪。”

“她身边的宫人呢?”乌玛禄问了一句。

“抵不过受刑,前几个月就去了。”宗人府宗令道。

至于袁青青能活到现在,固然因为她强撑着一口气,也因为宗人府宗令在没查出真相前,不能让她死了的缘故。

乌玛禄闻言沉默了一下:“那宫人的尸首?”

“不知道。”宗人府宗令不欲说下去,行礼道,“皇上说这里都交给主子您,奴才先退了。”

乌玛禄点头。

宗人府宗令退了下去。

乌玛禄让琉璃也出去了,大门紧闭,她坐在袁青青对面,看向袁青青,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为了刺杀,你们付出了太多。”

不管是他们,还是被他们牵连的无辜都付出了太多。

袁青青理也不理。

乌玛禄斟酌道:“他是明君……”

她说:“我记得,你去年也曾跟他南巡,你没见这世道安平?”

她问她:“这不比明末的白骨遍体,易子而食好吗。”

袁青青终于开口,她的嗓子因为她太久没有说话,而有些嘶哑,而她的舌尖也被她自己咬掉小半,声音含混:“我看过。”

她眼中满是恶意:“我很后悔,在南巡的时候没有杀了他,反而怀上了他的孽种。”

“我要杀了他,要杀了他的孽种。”

“为什么?”乌玛禄问道。

她当然知道袁青青为什么要这样子做,但她不理解的是,袁青青明明在南巡时候见到了太平盛世,打消了刺杀康熙的想法,为什么又要在她怀了康熙的孩子之后,去做这样的事情。

明明袁青青可以再等等的,等到康熙足够相信她,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一击毙命。

“你不过蛮夷之后,怎懂我汉人骨气!”

袁青青恨笑道:“我本袁崇焕之后,我祖辈一直抗击鞑子,我又怎能落后。”

“奴才,狗屁的奴才。”她傲慢道,“我汉人只有站着死的,没有跪着生的。”

她在这宫中,日日夜夜念着主子奴才,她已经恶心透了。

乌玛禄心里颇为沉重,几欲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说。

袁青青打断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我祖辈一生镇守辽东,因他鞑子侵明而亡。忠魂依旧守辽东。我又怎敢忘却祖辈,忍辱偷生,又怎能为他诞下孽障。”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她嗤笑道,“你终究是满清鞑子,不懂我这汉人与他日月山川,不共戴天。”

她嘲讽她:“你有本事就杀了我,说不定你的鞑子皇帝还会对你多加奖赏。”

她疯狂而恶毒:“指不定还会给你个皇后当一当。”

“死人能做皇后,狗当然也做得。”

她求死之心颇为坚定。

乌玛禄除了叹气,还能做什么呢?

她诚知明清之间,国仇家恨。

可她能做什么呢?

她在现代,是汉人,她或许该恨夺我河山的满清。

她在此时,却是乌雅玛禄,是满族,是康熙的德妃,她享受了这异族掠夺带来的荣华富贵。

她能做什么呢?

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在这一瞬间,再一次的生出了厌倦与疲惫。

也许,所谓的穿越本身就是一种轮回,只是忘了喝孟婆汤罢了。

这是何其的像啊。

我们会不断的轮回在这个世界,我们会有着不同的身份、地位、性别、家世、容貌、学识、思想。

今生我们为此献出忠诚的国家,或许在来世,就会成为与自己有着国仇家恨的敌国。

于是不顾一切的抨击攻讦对方。

可是,也许那曾葬身于刀笔下的亡魂里,曾有着不惜一切都要守护的挚爱亲人。

六道轮回,流浪生死。

像一出滑稽的戏剧,把嘲讽写到鲜血淋漓。

她在那一瞬,生了出离心。

她厌倦了这种无休无止的轮回。

她在这一瞬间大彻大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如老子、佛陀,他们想要寻求超脱。

也许就是想要逃出这样可笑又可悲的轮回,让自己不至于成为戏台上的小丑。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乌玛禄于今日,终于真的走向了超脱之路。

她再看向袁青青,只有满目慈悲。

她终于渡去全部自我,只剩下了一个大我者。

一朝来到清朝,她为了活下去,舍去了七情六欲,只为了能保留这个身为乌玛禄的自己。

一路走来,她不断退让,不断舍去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夫妻儿女,朋友亲人。

她舍去了所有的自我后,终于因为袁青青这件事而彻底悟道。

袁青青渡她,她也当渡袁青青。

世人渡佛,佛渡世人。

乌玛禄上前,用手帕擦去她脸上汗渍血迹。

她轻声告诉她:“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救不了你……但是你的孩子,我会好好照顾的。”

乌玛禄满目哀悯:“抱歉。”

“你装什么样子!”

乌玛禄叹息着,不再说话。

她转身离去,走出了屋。

宗人府宗令行礼。

她道:“皇上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大人便不要拦路了。”

梁九功忙上前扯了扯宗人府宗令袖子。

宗人府宗令让开。

琉璃扶着乌玛禄坐上轿銮回宫。

康熙从内室走出来,随意瞥了袁青青一眼,仿佛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踏出屋门,跪了一地。

他垂目考虑再三后,开口道:“将她幽禁。”

宗人府宗令忙道:“是。”

康熙坐上轿銮回去。

他是那般聪慧的人,自然猜得到袁青青的来历,只是不太确定袁青青是谁的后代。

不过,这等小事一点都不重要。

与其说他利用了乌玛禄,倒不如说他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他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会怎么做。

他觉得有意思,又觉得有趣。

他变了。他不再是刚遇见乌玛禄时候的自己。

他身边的人也变了。

每个人无时无刻的不在改变。

但是,好像她依旧活在过去,始终未曾变过,始终以诚相待。仿佛这天大的阶级礼教,在她眼中是虚无。

她从不曾大喊大叫,说什么众人平等,但她对他和对那些奴才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因富贵而谄媚,不因贫贱而离去。不因利益而相交,不因危害而抛却。不因高贵而逢迎,不因低贱而践踏。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这当然让他感到不愉快。

他是皇帝,怎么能与那些奴才一样。

但是在时隔经年之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她明明看上去只是一个礼教驯化了,束缚在规矩里面的人。为什么他始终能够看到她眼中的自由。并为这样的她而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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