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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一方是粗衣麻衫,脸上刻满了辛劳。

可二者,有什么不同呢?

不过皆是点香敬神明,抵去心中意难平。

满台金漆雕像,不过众生欲望。

欲望啊。

乌玛禄垂首,打量着自己手上的护甲,沉默不语。

康熙待乌玛禄点香过后,就离开,让众人随意。

厢房里,贯通主持正等着,见康熙来了,献上一杯茶。

两人静坐良久。

康熙突然开口问:“怎么送走她。”

“勾去她在这个世间所有留下的痕迹。”贯通主持道,“再将七情镯或六欲链予她。十二时辰内,她便会离开。”

贯通主持补了一句:“定魂之物也要销毁。”

“所有痕迹?”

“一个人只能存在于一个时、空。”贯通主持说,“勾去所有痕迹,便如同否定了她在此时空的一切。她乃无根之人。便可送走。”

康熙端起茶杯,却久久未喝。

贯通主持只垂目转动佛珠,口中诵经。

两人静坐,康熙最终离去。

他一路走去,无人不行礼,各有所观,各有所拜。

宜妃由花姐扶着,在大雄宝殿仰首看着佛。

他走进去,宜妃听见他来了,眼中满是欣喜:“皇上。”

他扶着她起来。

宜妃拉着他的臂膀,笑道:“皇上随奴才求求佛吧。”

他看着她。

宜妃带着理直气壮的娇嗔:“奴才想和皇上生生世世在一起,皇上都不愿意嘛。”

“皇上~”

康熙看着她,微微的笑了,带着些许宠溺。

他与她三叩首,佛前求来生,求永生永世,求永不分离。

叩首完,宜妃拉着他的袖摆,仰目看他:“早先点香时,奴才便求了这个愿。如今有了皇上与奴才一同所求,必然所成皆所愿,所求皆如意。”

康熙心中微微一滞,还是露出一个笑来:“自然如此。”

康熙将她手扒下:“你先自己逛着,我一会儿来见你。”

“好。”宜妃松开手。

康熙离去。

乌玛禄正坐在院子里,侧首看着。

琉璃为她斟茶。

阶下的小沙弥拿眼瞧她。

乌玛禄招他上来,问他:“你几岁了。”

“小僧十岁有一了。”

“怎的这个年纪就出家了。”

小沙弥憨笑道:“我和寺里的许多师兄弟,都是爹妈不要,丢在了寺庙门口。大的有七八岁,小的刚出生的也有。”

小沙弥见她和蔼可亲,也不怕她,接着说道:“上月,庙门口又丢了个女婴,主持送到附近的法镜寺,托比丘尼们照看。”

“他们行了不少善事。”乌玛禄笑了笑,将糕点给了一块儿给他,复又问道,“像你们这样的,都要剃度出家吗?”

沙弥摇头:“有些不愿意出家的,主持等他们年纪大了,也会替他们找份工。”

他年纪虽小,经历的倒不少,比寻常十一二岁的孩子还知事些。

他笑起来,露出了缺了牙的口,但他并不在乎,他只是颇为认真道:“小僧是自己愿意的。”

他神往道:“主持他们帮了很多人,小僧想像他们一样。”

他说:“主持讲经,说地藏菩萨发大愿,誓要度尽天下迷途众生。小僧不是地藏菩萨,做不到那般伟大。可小僧想,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说起这些来,倒沾了两分禅理:“众生茫然不知,颠倒妄想,不知己苦,不知自己有漏,盲目追逐。实在可悲可怜。”

他叹息着:“小僧有时出行,见世间种种,觉人间如何不是地狱。”

乌玛禄来了几分兴致,逗他道:“地藏菩萨都不曾度尽,你一小小沙弥,要如何度尽。”

他笑着,眼中是星辰:“所以小僧从未想过度尽众生,只望度得一人是一人。”

他人虽小,志气却不小。

乌玛禄举杯:“你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志向,我敬你。”

她一饮而尽。

她笑着,带着几分鲜活:“我且问你,若有恶人,屡教不改呢?”

“那想来是小僧愚钝,无法教化,只好再想办法。”小沙弥扣了扣头,道,“小僧想不出来,但总有一日,小僧能想出来的。”

乌玛禄又问:“那若是佛家亦有逆僧恶僧呢?”

小沙弥在灵隐寺中所见的僧人皆是好的,他从未想过这事儿。

所以,他被这话问住了。

可他或许真与佛有缘,生来早慧,素有佛智,他很快开口道:“人分善恶,那么这天下不会有任何一个地方只有好人。寺院中亦是如此,实在正常。”

他紧接着得出一个结论:“所以净土只在他处。”

他仿佛醍醐灌顶,一瞬间大了大然,他冲乌玛禄磕了个响头:“多谢檀越教导之恩。”

乌玛禄侧身不受,叫琉璃去扶他。

康熙此时而来,见到这一幕,走近,叫行礼的众人起身,他问道:“这是怎么了。”

乌玛禄笑道:“奴才问了些这寺中的趣事。”

她斟酌道:“听闻寺中主持善心善行,欲要为寺中添些香油钱。”

乌玛禄摆手,叫小沙弥退下,绝口不提他们之间的话。

康熙看了小沙弥一眼,没有说什么,而是道:“你许了什么愿。”

“说来听听,也许我能为你实现。”

乌玛禄看了他一会儿,摇头:“奴才并无所求。”

康熙不再问。

第二日,有人将乌玛禄和小沙弥的对话转述给康熙知道。

康熙夜里留宿,面无表情的睁眼看着她。

他慢慢的掐住她的脖子,手逐渐的用力。

他想要杀了她。

她太聪明了。

他爱她的聪明,也恨她的聪明。

帝王不能被看透,不能被拿捏。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但帝王不能。

她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知己。

可帝王注定了孤家寡人,不会有知己。

乌玛禄睁开眼,看着他。

“你杀了我,扼死我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乌玛禄慢慢的扯出笑来,“你对太子失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拆开了他伪装出的假面:“有了嫌隙,就回不到当初。以后你会越来越无法接受太子。”

她有些悲悯的:“多可怜。你不止一个儿子……”

他不止一个儿子,而他的每个儿子又如此的优秀,太子并非无法取代的。

多可悲。

乌玛禄嘲讽的笑着。

他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他最后松开了手。

乌玛禄却不怕激怒他:“即便不是老四……也会是你其他儿子。”

“闭嘴。”

“太子错就错在,他……太蠢了。”

康熙颓然的松开手:“你说得不错。太子太蠢了。”

他抱着她,喃喃道:“太子要是你儿子就好了,你会好好教导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乌玛禄没有回答。

他说:“你要一直是这样,也许我更喜欢你。”

“我不想。”乌玛禄说完这句话后,再也不说话了。

她的聪明才智,她的锋芒毕露,她的掌控一切,她从来不想用在这些争名夺利上。

她既能看透人心,那掌控权势亦不过举手之劳。

可她,从前、现在、乃至于未来,想要做的,依旧只有一个。

成为她自己。

“我知道。”康熙密密麻麻的亲吻着她的脸颊,“你和我最相像。”

他们是世间的另一个自己。

康熙从很早之间就明白了乌玛禄的真实性情,所以他才一次又一次的提醒她,不要谋取皇位。

他无法知道,自己在皇位和她之间,会选择谁。

他低声呢喃着:“若你不死,皇位最后只会是老四的。”

她同他的相似,让她能够将老四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帝王。

老四太过老实愚钝,没有他俩的聪慧,但已足够是所有皇子中最好的选择。

纵然仁孝皇后复生,也断不可能将胤礽培养至如此地步。

仁孝皇后是很好的女子。

却终究,只是女子。

他想要杀死她,他想要送走她,他想让她不要再干涉皇位之争——只要她活着一日,以她的聪慧通透,便是在每时每刻在给老四增加夺位的砝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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