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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乌玛禄回省自身,她方发现,她不为恶,是因为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无非杀、伤、损,三者。

胤禛在一瞬间,看不清自己额娘的面容了。

她似乎并不是他想象中以为的那么柔弱无害。

乌玛禄垂目道:“算了,说那么多,只需记住,帝王心术,无非人心。他人心,与自己心。”

胤禛没听明白,他勉力记下,只道是记住了。

乌玛禄道:“你暂时用不上,我还是教你点儿别的吧。”

说到这里,她打开窗,往屋外掷了根金钗。

琉璃应声而来。

乌玛禄平静道:“刚有小贼偷了我的东西,你派人去找一找。”

“是。”

永和宫闹腾起来。

乌玛禄在这闹腾中,同胤禛讲道:“你同他人相处,要么给予利益,要么以情相交。若两者都给不了,你自己扪心自问。易地而处,你会不会留下来。”

“是。”

“二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之所欲,亦勿施于人。”

胤禛看着乌玛禄:“请额娘细说。”

乌玛禄解释道:“你受不了的东西,别人怎么就受得了?你受得了的东西,人家为什么就要受得了。”

她教他:“你吃花生不会过敏,但世上有些人,就是吃花生会浑身起疹子。甚至会死掉。你总不能因自己觉得好吃,便给那人吃吧。”

讲至这里,她终于知道《南华经》中,为何会看不起人世帝王,而推崇“道”这位应帝王。

因这人世帝王,乃后天刻意。

是以,国必会灭。而帝王之术,必会失败。

因为,帝王终究不是道。

帝王之术只是极端的本我而已。

即,我要你如此,你必须如此。

人不是傀儡,可以忍一时,却不会一直忍耐。

她轻轻的笑着,将眼睛里的讽意掩饰得很好。

她口中讲着,心中却有一搭没一搭的想,不过,只帝王之术,就够胤禛应用终身了。

她口中说:“你如今做事,只管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计较他人是否也会同等的回报于你。若计较于此,那你和你皇父的其他孩子并无不同。”

她说得刻薄尖锐:“最后只会沦落到,选你,与选他们无异。”

“凡你所行之事,首先是你想这样做而已,与他人无关。”她教他,“万事万物不必屈尊。任凭事物发展,随你皇父怎么发落,都不要去反驳。”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胤禛问。

“是你的,自然是你的。不是你的,即便强求也求不得。”

佛说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乌玛禄告诫他:“既然求不得,那便无需去求。做事只凭尽力即可,余下结果,一切交由天意。”

“你只需得个问心无愧,从此夜夜安眠。”

她虽这样说,胤禛已懂得了她的意思。

他表现得越是寻常,越是普通,越是不会让皇父起疑。

他回:“是。”

她教他:“所以,你只管踏实做事。别的时候,能帮一帮太子就帮。”

胤禛问:“为什么还要帮太子。”

她笑着:“你皇父自诩重情义,他自然也是喜欢重情重义的人。”

她看向他,仿佛已经看穿他的心:“何况你本就是重情重义的人,即便我不说,你也会这样做的。”

胤禛默认了。

乌玛禄喝了口茶,敛尽锋芒毕露的模样,她温声道:“但我不希望你去争,那位子没什么好的。”

胤禛抠了抠手,斟酌道:“我还没想好,不一定会争这些东西。”

“你且自己想想。”乌玛禄并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

别人问,她便说。

但她并不会强求别人一定要按她的想法去做。

乌玛禄问他:“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的话,你该回了。”

胤禛思来想去,问了一个问题:“那这世上有鬼神吗?”

“不信鬼神者,无非是自己做不到。比如一个人为了恶,那他自然不会去相信有什么阴曹地府,恶有恶报。”乌玛禄道,“还有些是受了委屈,希望上天帮助,未能得偿所愿,自然不信。”

“即便真有,相信的人也不过是想从这种鬼神之说中,赚取一二,或是骗取他人金银,或是奢求长生不老。”乌玛禄告诫胤禛莫要过度沉迷,“于我,于世人来说,它只应当是个工具,一个用来认识自我,控制行为的工具。”

人由来如此,做点儿好事,巴不得天下之人都知道。做天大的恶事,便说没有神明。

胤禛听到这个答案,心中并不接受。但他并不说什么。

他想了想,想起众兄弟曾与他讲过的,他们额娘的遭遇。

他也难免生了疑惑。

他问:“额娘,你恨皇父吗?”

她摇头:“不恨,你皇父是个可怜人。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甚至,他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得多。”

康熙不是个好夫君,甚至做了很多错事,甚至想扼死她。

但她不恨他。

事实上,她没有恨过任何人。

她见众生皆苦,所以,理解众生皆恶。

“我没有任何权力与理由,去伤害任何人。”乌玛禄平静道,“我知道他们的痛苦,我无法免他们一分毫的苦。那么,至少我不要去指责他们。”

她是一轮永不会被拉下的明月。

她这一生,虽聪明,却只用在救人上。

有人记得她的好,也有些人不记得。有人对她很好,也有人背离她。

世间事绝不是对等的,绝不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种下的善因,也曾得出了恶果。

可她只做自己,一路走来,竟也无怨无悔。

她是无何有之乡生出来的魂,来人间走一遭,度世间之难。

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得到了很多。

胤禛不解道:“为什么?在痛苦时,希望他人能够感同身受的理解自己,不是很正常吗?”

乌玛禄笑了笑:“是很正常,但我不愿意。”

她其实很早就明白,所谓的感同身受,潜台词是,希望那个人能遭受你曾经遭遇的痛苦,甚至他承受的痛苦远超于你。

才会得到这一句,感同,身受。

可这本质上,就是一种恶毒。

即,我已经过得这么不好了,凭什么他可以过得那么好,不用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

若是真正心地良善的人,并不会这样想,他只会希望,他人不必遭受自己曾经遭受过的痛苦。

乌玛禄自问并非真正良善,但她想,这世间不至于要有人可悲可怜至此,去遭受这样惨烈的,感同,身受。

乌玛禄催促他:“好了,你回吧。”

康熙走进来:“回什么,留下来陪我和你额娘共用晚膳吧。”

胤禛只得依言留下。

三人用了晚膳,又去看了《满床笏》。

夜深了,胤禛才回去。

他马不停蹄,哒哒回府,生怕跑慢了,就回不去了。

自打康熙来后,他如坐针毡,也不知他皇父听到了多少。

他回了府,静姝给他倒了杯茶,让他缓了缓心神。

他看着静姝,松了一口气。

静姝询问:“今儿去见额娘,怎么样了。”

胤禛握着她的手,摇头叹息:“我这额娘啊,你别看不显山不露水的,算计人心却是一把好手。”

胤禛心中忍不住惊叹:“你信不信,咱额娘把人卖了,那些人还得感念额娘的好。”

静姝压根儿不信,笑他:“你尽说些胡话,这宫内宫外,哪个不知咱额娘是个大大的好人。”

胤禛好半晌才松了一口气:“还是你好。我额娘那样的人,还得我皇父去配。”

静姝见他今儿个胡言乱语,笑着摇头,伺候他收拾完了,让他去钮祜禄星荣那里。

胤禛摇头:“不要。”

他赖在静姝房里。

对他来说,静姝是发妻,是要过一辈子的人。旁的,不过是为了绵延子嗣娶回来的。

永和宫中,康熙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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