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8(1 / 2)

蔡航接到通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

是O记的值班人员告诉他,他们接收了一名自称是O记督察的重伤病患这一消息的。这名病患除了多处外伤、手、脸等多处裸露肌肤烧伤之外,还严重失温,现在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瞬间清醒过来,立刻驱车前往医院。

毫无疑问,只能是单飞!

蔡航知道单飞为什么会消失,他只是有点猜不到,单飞还会走出那里。

☆☆☆

护士并没有允许蔡航走进监护病房。烧伤的病人刚刚送进监护室,不太适合接见访客,更何况单飞并没有醒来,而且按照药力推算,至少也要等到天亮。

隔着巨大的玻璃壁,蔡航只能看到一个被沙布包裹着、戴着氧气罩的身躯,被林林总总的仪器与忙碌的护士包围在中央,身上的被单微微地起伏着。

他预料到单飞会死,而且为了自身着想,他也盼望着尽快听到这个死讯。但当他亲眼看到这个,几乎是从小看他长大的小子,浑身插满了管子躺在那里时,心脏还是情不自禁地紧缩了一下。

但是,他不能够活下来。

警司低下头,双眉略微蹙紧。

「你是病人的家属?」一个略被遮挡的男声打断了蔡航的思索,他回过头,看到一名身着手术服,依旧戴着口罩的男医生站在身旁。

「我……是他上司。」蔡航想了想回答说:「蔡航。」

「不用太担心,蔡先生。」医生点了点头,「病人的伤势并不严重,不过脸上的烧伤有点棘手。像这种程度的烧伤最可怕的就是感染,但这只要护理得当就好。我们为他选择的是最新的烧伤抗感染药物,他应该没什么大碍。

「不过,麻药的效力大概要几个小时才能消退,而病人之前很显然经过了一场殊死搏斗,所以身体有些虚弱。他大概十点钟左右才能醒过来。」他安抚地看了看蔡航,然后才跟刚从病房内走出的小护土,一起走向办公室方向。

「留心注意一下他的药物反应。他用以治疗烧伤的抗感染新药跟麻醉剂一起使用,会产生心力衰竭症状,在他麻醉剂效力没有完全退掉之前,剂量要比其他病患减半。当他有任何不良反应时,通知我。」

「是,陈医生。」护士点头应答,「对了,陈医生,二号房的病人说静脉注射之后,胃部……」

两人的谈话声渐渐远去,蔡航若有所思地坐在病房外走廊尽头的椅子上,慢慢地皱起眉来。

☆☆☆

「医生,医生!是不是有个叫做单飞的病人在这里急救?!」

就在医生与护士消失的拐角,一个焦急的声音响起来,还带着奔跑过后的喘息。

「哦,你是问那个烧伤的病人啊?他就在前面的加护病房……等等,你现在……等一下……」

在医生的呼唤声中,一个脏兮兮的,汗流满面的杨帆从拐弯处跑了过来。「蔡SIR?」看到走廊尽头的蔡航,他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有预料到上司的出现。

「医生说阿飞大概上午才能醒过来。」蔡航站起身,「只是因为麻醉剂。」他补充道:「不用担心。」

他的话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安抚的作用。杨帆对他略微点了一下头,便转身趴在了监护室的玻璃壁上。「妈的!」这个年轻的员警愤怒地道:「这一定是谢擎那王八蛋干的好事!」他对蔡航道:「如果阿飞有事,我不会饶了他!」

蔡航的眉稍微微跳动了一下,几乎可以忽略。「为什么是谢擎?」他问。

「对了,蔡SIR,」杨帆忽地拍了拍头,转过来,一脸凝重地看着蔡航,「我们O记内部有谢擎的内鬼!」

他扫视了一下,确定左右没人,压低了声音道:「阿飞说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他需要到谢擎那里证实一下……我相信阿飞就是因此而出事,不是谢擎还能是谁?!那个老混蛋!」他咬牙切齿地说。

「那么他有没有……」蔡航猛地住嘴,让自己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追问。答案是没有,如果单飞说了那个内鬼的名字,那么此刻这个警员就不会在他面前说出这些话来。「他太鲁莽了,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他佯作埋怨道。

「该死的单飞!」杨帆同样愤怒地抱怨,「他说消息并不确切,他打算证实了再说。该死!他至少也该跟我一起……只能等他醒来有他好看!」重重地捶了捶墙,他恶狠狠地说,然后抬眼看了看天色,又再看了看才蔡航,「蔡SIR,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我守在这里,等他醒来再通知大家。」

「会不会太辛苦?」蔡航关心地问。

「反正之前他受伤也是我照顾他。」杨帆笑了笑,「那么蔡SIR,我们是不是应该通知Madam?」他有些忧虑地问,看了看床上连脸都缠满了绷带的单飞,玛妈的,要是让她看到这副样子的阿飞……」他低声诅咒。

「我认为应该等阿飞明天看起来没这么……呃……严重,再通知他妈妈。」蔡航摇了摇头,「那么这里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杨帆拍了拍胸脯,但随即打了个呵欠。

「那好,我先回去布置人手查案。」蔡航急匆匆地走向楼梯口。

「你倒好了,还有床可睡。」杨帆低声嘀咕着,看了看玻璃壁后黑暗中的男人,打了第二个呵欠,坐在刚刚蔡航的位置,紧了紧外衣,蜷缩在椅子上,这一天的奔波确实令人疲惫,不一会儿轻微的鼾声就从他的鼻端传出来。

☆☆☆

蔡航站在那里看了有二十分钟。

他可以推算,从他潜入药房拿到一支新进的烧伤消炎药剂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这个时间足够疲惫的杨帆进入深度睡眠。凌晨五点钟,窗外一片漆黑,而整条走廊也万籁俱寂。这正是睡眠最好的时辰。

他不想,也不能等。再过一会儿,医生便要开始例行巡房,然后护士会布置药剂,然后得到消息探视的人便会络绎不绝。那就太晚了。

太晚了,他的一切都将毁掉。

前途、家庭,甚至生命。更糟糕的是亲人的痛苦。

不,这他绝对不能够允许!

任何一个走上警司位置的人,都不可能是毫不追逐名利的人。

蔡航尤其如此。

他唯一的问题就是,除了名利,他还贪恋、渴求着舒适享受的生活。

他努力过,拼搏过,就似单飞做过的——除了为谢天麟他都做过。他是一名好员警,曾经,精明强悍,而且善于制造机会。他如愿以偿地坐到警司这个位置,然后发现香港的警司比他想像的要多出许多,简直是能人辈出。他需要付出更多,才能够保住当前的地位。

他不再有生活的时间,日程表中全部都是工作以及与工作有关的事项。他拼命,而且完全不是之前他那么单纯的那一种,他现在需要面对的除了他过去的敌人外,还有那些跟他有着同样资历的同僚——他的竞争对手。

他已经辛苦得像一条狗,但这还不足够!

当然,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需要捷径,而且幸运的是他遇到一个。

蔡航不觉得自己是错的,他只是想喘口气,走一条更容易的路。

那是在他感受到威胁之前。

在单飞就像一条疯狗一样地冲上前来,扰乱这种危险的平静之前。

单飞是蔡航手下最聪明的督察,聪明,而不是睿智。

多数时间里,他的果敢机警都令蔡航欣赏,他甚至曾经断言,假以时日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伙子,将成为继他之后下一任O记的老板。除去单飞个人的能力,他看似单薄实则强大的家庭背景也将起到一定作用。

但这个大男孩太聪明,他聪明过头但却经验不足。他玩弄的小伎俩惹火了蔡航。

不过老实说,蔡航也并不信任谢擎。他们的冲突是迟早的,为了利益而勾结并且相互利用,势必会转变为威胁——通常是由身处黑社会的一方,对原本正义的那一方做出的。但蔡航相信,他们的关系至少会维系到谢擎找到一个人来代替他。

他迟早会摆平谢擎,但在那之前,更危险的是煽风点火的那个小子。

这是谢擎与蔡航的共识。

总有一个人要来完成这件事,原本他们计画得很好。故意令车库的保安看到单飞跟谢天麟在一起——很友善,甚至是暧昧——然后杀死辛国邦的线人,嫁祸给单飞。

他们只想制造一个舆论——帮谢天麟做事的那个是单飞,而不是O记中其他的某个人。单飞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或者,直接一点,他为了得到谢天麟,而成为谢氏在O记的卧底。

相信这不是一个秘密,很多人都已经知道那两个年轻人的关系。至少在肉体上,这不难证实。从那两个拒绝开口的单飞的死党到酒吧招待,他们曾经入住的酒店的服务员,再到谢天麟办公楼下的保安。他们都是证人。

这是一石三鸟的计策,看起来相当可行。只有一点出入,计画中单飞是没有可能活着回来为自己辩驳,并且提交出不利于蔡航的供词的机会的。

他应该消失,永久的,就像已经逃亡,他们会做得他就像是逃亡。

这很容易,它跟死亡仅是一字之差。

但,无法置信的错误发生了,他居然活着!

确认走廊里没人看到,蔡航轻轻地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走廊里的光线铺满了病床。

那个惹事生非的大男孩包裹在纱布中,静静地睡着。

他是不是从未想到过,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会这么做?

蔡航再一次皱了皱眉。

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是吗?

为了他的后半生。

慢慢地靠近了病床,一手拿起了静脉点滴的软管,另一手的针尖就直接插了进去。

很快,心力衰竭不会给一个睡梦中的人带来太大的痛苦。

「员警!」

房间里的灯光蓦地大亮,原本静谧的走廊里也突然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我是缉毒组警司辛国邦,这位是廉政公署的督察温跃。」为首的那人面色阴沉严肃,瞪视着蔡航,「现在我们怀疑你谋杀谢氏贩毒案、以及O记内部警官渎职案的重要证人单飞,你被拘捕了。」

原本靠在外面休息椅上打瞌睡的杨帆神采奕奕地跳起来,走进门来,「阿利,」他推了推床上缠得跟木乃伊样的人,「你没事吧?」

「除了快被闷死。」叶利怏怏地坐起身,「蔡SIR,单飞会感激你曾经犹豫了那么久。」他说。

望着自己昔日的上司面色灰白地站在当地,他掉转过头:「辛SIR,明天我会把阿飞搜集到的,阳光健身俱乐部的会员名单和场地预订表给你送去——它们现在还锁在阿飞的抽屉里。」

他拉掉了面上横七竖八的纱布,「另外,我们O记不再欠你们什么了吧?」他问。

辛国邦思忖了一会儿,「在你、你或者单飞,」他扬了扬眉,指着叶利和杨帆,「官阶比我高之前,我倾向于选择欠,我想你们不会反对吧?」

两个小伙子目光阴郁地看着他。「……我想,我们该去看看阿飞。」半晌,叶利闷闷地道。

「替我……跟他说一句……我很……」蔡航吸了口气,「我很抱歉。」

☆☆☆

「你……来说?」

「嗯……不如猜拳?」

两个小伙子在病房门口对视了半晌,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或许他睡着。」叶利有点自欺欺人地说。

「所以我们可以请Madam转达。」杨帆迅速接口。

他们都知道蔡航是自作自受,但他……在过去的几年里确实待他们很好,尤其是单飞,他不是把他当接班人,而是他的子侄。

虽然这两个男人曾经一度对立,但在胜负揭晓的那一刻,单飞能记起来的多半是蔡航的好,而不是几乎丧命的恐惧。

他们很怀疑,到底蔡航走出第一步的时候知不知道,自己会从此万劫不复。难道他竟没想到自己不可能逃脱这样的结局?

按说像蔡航这样的聪明人,怎会揣摸不透这么简单的因果?抑或是什么迷惑住了他,令他甘冒其险。

是什么?

房门轻轻地开了一线,单郑芳芳走出来。

「你们都还好吧?」她细细地打量着门外的两个大男孩,轻声问道。看到他们来,她想自己可以舒一口气了。蔡航不能够再来伤害她的儿子。

但这还不够,她知道令单飞痛不欲生的并不是他昔日的老板,一个她不能够像对付蔡航这样去摆平的人,而她却对此无能为力。

「就像你预料的那样,」杨帆点了点头,「蔡SIR……」他依旧习惯性地叫道:「已经被正式拘捕。接下来就看辛SIR跟温SIR的了……阿飞怎么样?」

「刚刚打过了镇静剂,已经睡着了。」单郑芳芳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们也回去休息吧,今晚辛苦了。」她看着这两个其实还是男孩的男人,心底柔软着,就像对她自己的儿子。「谢谢你们。」她温柔地说。

他们明显地不好意思起来,挣扎着想说点什么摆脱尴尬。「咳……」叶利说,并没有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值得感激的事情,「那个,医生怎么说?阿飞……的胳膊。」

单郑芳芳垂下眼皮,但她很快又抬起来,「一切都会好的。」她说,微笑着。

「是的,阿姨。」叶利说,也同样微笑着拥抱了单郑芳芳一下,「我们天亮了再来看他。」

「不用担心,」杨帆随后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有我们在。」

「一切都会好的。」叶利最后总结道。

☆☆☆

单飞看到那个有着天底下最精致的面孔的男人靠坐在窗边,依旧穿着白色的,简单但是高贵的西服,衬衫的领口是敞开着的,就想起他出现在地下室门口时的样子。

优雅地给自己持在手中的杯子里倒酒,谢天麟凝视着金琥珀色的,略带黏稠的液体慢慢在杯底聚积,细小的漩涡在表面旋转。

「我喜欢SWING。」他说。

「我知道。」单飞回答。

「我也知道你喜欢伏特加。」他又说。

「是的。」单飞点头,「那你知道吗?我想跟你说的话。」

「你知道吗。」他微微地垂下眼皮,轻轻地啜了一口杯中的液体。「JohnnieWalker(JohnnieWalker公司在二十年代初推出SWING)的名言。」他说,一边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KeepWalking。」

勇往直前,永不放弃。

「……即便知道我是个混蛋,」单飞看着他,声音微微地颤抖着,「你也没有改变?」

「我跟你同样为此惊讶。」谢天麟抬头望着单飞,漂亮的眼中盛满了哀伤,「但是没你那么开心。你不知道那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单飞尝试着要说服对面的男人,但他被绝望的摇头所打断。

「你拒绝了我所有可行的建议。」不是埋怨,绝对不是,谢天麟说得那么平淡,但却悲哀得令人痛彻心肺。「不肯给我消息强大我的势力;不想放弃前途跟我离开;不能背弃信仰协助我脱困;不愿放弃我回归正途。你逼得我无路可走。」

「……」单飞痛苦得想把自己撕碎——他感觉自己已经被撕碎。「我很害怕。」如果谢天麟愿意知道,他希望能把自己的全部告诉他:他的懦弱,他的忧虑,他的恐慌,他的无法自拔;然后,无论谢天麟是否愿意接受,再把自己的所有交给他。全部,彻底地。 「我知道自己是个怯懦的混蛋。」他无法为自己辩驳,他不敢真正的帮助他,放弃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他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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