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是个大傻子(1 / 2)

这一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早一些,冬月十五,天空飘来一团比夏天暴雨时还浓的黑云,漫天舒卷,盖住了所有的山峦,像怪兽要吞噬洛安江一样,越冬的小兔子被吓得在窝里瑟瑟发抖,水游山上最后的几片枯叶,也被震落飘零。不一会,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把天空都蒙住了。

洛安江边,崇光戴着斗笠,穿着厚厚的棕蓑衣,脚上穿着的布鞋都裂开几道缝,手里持着鱼竿,眼睛盯着鱼漂,多希望现在有鱼咬钩。万物皆有规律,万物皆有习惯,天气有天气的习惯,树木有树木的习惯,鱼也有鱼的习惯。冬天不是钓鱼的好时节,鱼在春天的时候产卵,对营养的要求高,所以会到处觅食,夏天天气热,鱼也异常活跃,到了冬天,冰冷的水让鱼的活力下降,除非送到嘴边,否则绝不到处串门。崇光认真观察过,这里的水草藏得住鱼,而且是一个回水,水的流动经常卷来食物,所以这里常有鱼窝子。

今天必须要钓到鱼呢,媳妇在家等着吃呢,钓起鱼来给媳妇熬汤,一张嘴养两个人。媳妇怀孕了,没有过冬至,又不能杀年猪,粮食丰收,一年吃饭无忧,但营养却跟不上。媳妇没有孕吐反应,相反食量还很大,去年年猪的猪油早就吃完了,崇光每逢赶场天,都到河包场上去买点边油回来熬,再到河里去钓两条鱼,为怀孕的媳妇补充营养。

今天遇上这雪天,崇光的运气似乎没那么好,没有鱼咬钩。在他准备收杆回家的时候,鱼漂很猛烈地向下一沉,鱼上钩了。崇光想把鱼线往上拉,这鱼却带着鱼线钻进了水草中,鱼线也缠到水草中。崇光慌忙跑到水边,缓慢拉着鱼线,看能不能找棍子来把水草拨开。不曾想,雪覆盖在蓬松的水草上,崇光突然一个虚脚,整个人哗啦啦就掉进了河里。冰冷的河水像刺刀一样,刺穿厚厚的棉衣,刺向崇光的五脏六腑,像要按住跳动的心脏,让它也跟着水一起冰冻。崇光浑身都哆哆嗦嗦,手脚都变得麻木,但他却不是马上爬上岸,而是顺着鱼线,把水草拨开,一条一斤多重的大草鱼正在鱼钩上。

崇光努力抑制住颤抖的手,轻轻拉住鱼,猛然往岸边上一推,就把这鱼推到了岸上。那鱼似乎突然意识到了危险,拼命挣扎,金色的鳞片闪闪发光。崇光抓住河边的一颗棬子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了岸边。崇光试着深呼吸几次,表示自己还活着,手脚冰凉得麻木了,他努力挪动着脚,慢慢的才开始适应岸上的生活。他跳了很久,才把体温跳回来,才回过神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捧着鱼奔回家去。

到家以后,这沾水了的棉衣已经变成了冰棱子,硬邦邦的,费了好大的劲才解开。妻子牟琳本来就担心,看到崇光这个样子,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这是牟琳嫁给崇光以后第一次哭,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哭。这哭里面,既有无能为力的感觉,也有担心,有感动,更有幸福。

“你傻子,真是大傻子,为了这点鱼,命都不要了。”

“没事,没事,就是冷了点,扛得住。”

“扛得住!要是扛不住,我一个人咋办?”

“你看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么?”

“下次再也不能干这种傻事了!”

“下次我换个法子,我知道了更好的捕鱼方法,冬天的鱼真跟傻子一样。”崇光又傻哈哈地笑着,披上刚换的棉衣,在灶头生起来的火边暖和身子,把湿漉漉的头发烤干。牟琳也没有刚才的担忧和恐惧,不管怎样,崇光就这样活生生地在眼前,她甜蜜地笑着,与崇光对视而笑,但牟琳仍然不失时机给了崇光一个白眼。

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崇光知道疼人,心里装着自己,从这一次以后,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彻底征服了妻子牟琳的心。他们生儿育女,在这洛安江畔深深扎根。

大面坡是在后山下,与水游山隔河相对。后山垂直高度三百多米,高耸入云,山坡坡度七十度,有怪石嶙峋的各种裸露的石头,有历经几百年依然神采奕奕的参天古柏,也有密密麻麻的荆棘丛和杂木林。在后山的半山腰,蓦然出现了一个缓坡,一块块平地呈阶梯状,一直延伸到洛安江边。这个缓坡被开垦为一块块的梯田,有一百多亩,养活了大面坡九户人家。山一家,水一家,东一家,西一家,岩上一家,土坪一家,一座座木房就像散落在大面坡土地上的牛皮癣,毫无规律,杂乱无章。这九家人分别是瑞熹家(崇光结婚后是崇光当家)、江世诚家、周强家、周少华家(周强的叔父)、王安兴家、杨胜奇家、唐昌海家、童广和家、冯道全家。

大面坡是一个山涧而且贫瘠的地方,虽在洛安江边,却常年干旱缺水,生活在半坡的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滚滚河水从山脚流过,既不能用来浇灌庄稼,连喝一口水都得费力地挑上来。因为环境恶劣生存不易,大家族自然不会看上这样的地方,一些被边缘化的群体逐渐移居过来,世代轮换着。远亲不如近邻,来自四面八方的家庭在此安家落户,反而让大家都更注重维护邻里互助的友爱关系。

进入腊月,眼看就要过年,崇光牵着没有卖掉的水牯牛和仅剩的一只羊,到河边去喝水,顺带着让家畜到坡上吃点绿叶。崇光刚待没多久,江世诚家七岁的儿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

“表叔,家里出大事,表叔公让我来喊你回去!”

“什么事?”

“你回去就知道了,方老三在你家。”

“方老三?”崇光嘀咕着,突然像想到了什么,把牛和羊拴住,迅速开始往家里跑。崇光跑回家里的时候,父亲瑞熹正在跟方老三争执。

“瑞熹,又到年关了,该交税了!”

“方老三,你爹方世强没教你应该叫我什么吗?”

“我方万财现在是一保之长,你都还得靠我生活,喊你哪门子叔叔?”

“你娃儿啊,还是太冲了!”

“你到我这个位置了,你也可以冲。快交税,两块钱,交了我好走。”

“从头到尾都是税,地税,人头税,印花税,契税、牙税,春节给过世的亲人烧点纸,你们还得收祭祀捐,还有完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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