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山1(2 / 2)

历经千难万险回到大唐后,高僧玄奘在他口述的《大唐西域记》中,将当时所知的亚洲大陆分成东西南北“四国”:南方象主之国,如印度;西方宝主之国,如西亚诸国;北方马主之国,如蒙古高原的游牧民族;东方人主之国,如中国。

农耕文明、游牧文明、商业文明与宗教文明在同一片大陆上争奇斗艳、盛衰兴亡,而位于东西南北四国中心的,是世界上离海洋最远的山脉——天山。

天山南北,属于古时候泛称的西域,山上皑皑白雪,万古长存,山下丝绸古道,穿越千年。

这是天地之间壮美的英雄舞台,叙述着一段段关于探险与守护的传奇故事。

在玄奘西行取经的七百年前,汉使张骞通过另一段艰苦卓绝的旅程“凿空”了西域。

天山山脉横亘于亚洲内陆的腹心地带。

天山以北,蒙古高原绵延至准噶尔盆地的荒漠、草原,是游牧民族活动的地域,其中的沙漠在古代被称为“瀚海”。

天山之中,山间峡谷分布着绝佳的草场,成为草原游牧部族往来之地。

天山以南,塔里木盆地的沙漠绿洲地带,曾是古代居民赖以生存之地,拥有大大小小的绿洲国家。

秦汉之际,西域诸国整体上处于“各有君长,众兵分弱,无所统一”的状态。

天山以南,塔里木盆地周围分布的城郭形成“三十六国”,如龟兹、焉耆、车师等,其中,东部的楼兰国势力最大。天山以北则有乌孙人、塞人、呼揭人等游牧民族,他们是匈奴的部属。

汉初,崛起于中国北方草原的匈奴达到鼎盛,控制西域大部,甚至将势力延伸到天山以西的地区。史载,自乌孙以西至安息“匈奴使持单于一信,则国国传送食,不敢留苦”。

匈奴单于一发话,西域诸国都要巴结讨好他。

大汉亦苦匈奴久矣。

汉武帝即位后,决定改变策略,以武力对抗匈奴,并制定了联络西域共同打击匈奴的战略。

当时,曾经称霸河西的大月氏大败于匈奴,就连月氏王的头颅都被匈奴人制成了饮器。随后,大月氏被迫西迁至天山下的伊犁河流域。汉武帝得知匈奴有这么一个宿敌,于公元前139年,命张骞率领百余人的使团西行,寻求与大月氏合作。

张骞一行人从长安出发,出陇西,遇到匈奴大军阻截,遂被匈奴人软禁。

困于匈奴的十年间,张骞虽在当地娶妻生子,却不忘汉武帝赋予他的使命,总算逮到机会逃走。与此同时,大月氏人又被乌孙人赶跑,从伊犁河继续西迁,跑到了中亚阿姆河一带。

当张骞终于逃离匈奴控制,西经大宛、康居,找寻到大月氏的领地时,大月氏已经在水草肥美的阿姆河畔乐不思返。这里远离匈奴,没有外患,大月氏早就放下旧恨,也不愿与大汉联手。

于是,张骞只好怏怏而去,途中又被匈奴扣押,直到公元前126年才回到长安,前后历经13年,去时百人的使团,归来时仅剩下两人。

张骞虽没有成功拉拢大月氏,但就在他出使西域的同时,汉武帝派遣大军,对匈奴展开反击,出兵收复河套平原,随后向河西走廊推进。

公元前120年,汉军绕道居延海,攻打天山以东的匈奴浑邪王。匈奴浑邪王率众归降。取得河西后,汉朝在河西先后设置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

回到长安后的几年间,张骞因为出使西域、抗击匈奴的功绩,被汉武帝封为“博望侯”。

公元前119年,为了一鼓作气“断匈奴右臂”,汉武帝拜张骞为中郎将,命他率300人的使团再次出使西域。这次出使以乌孙为主要对象,意在劝乌孙返回河西故地共击匈奴。

张骞二使西域的旅程没有之前那么曲折,他顺利地抵达了天山山脉北麓的乌孙都城,但乌孙多年来臣服于匈奴,内部政治动乱,对汉朝缺乏了解,不敢贸然与汉朝结盟,只同意派使者随张骞返回长安,献马报谢汉武帝。

这实际上是乌孙人的小心思。他们想借此机会探清汉朝的虚实。乌孙使者随张骞到长安后,只见大汉帝国富庶强盛,才拜服于汉朝,与汉朝联姻,并多次派遣使团入朝。

一时间,天山南北诸国纷纷遣使前往长安,使者“相望于道,一辈大者数百,小者百余人”,西域诸国逐渐摆脱了匈奴的控制而归附汉朝,西域始通。

因此,《史记》在描写张骞出使西域的功绩时,特意用了“凿空”一词。

此后,汉朝为了控制天山南北的通道,又进行了两场大规模的战争——两伐大宛,五争车师,终于统一了西域,将天山南北纳入中原王朝的统治体系。

汉朝统治西域的第二阶段,是设西域都护府。

公元前60年,随着匈奴日逐王降汉,汉朝任命郑吉为第一任西域都护,于乌垒设西域都护府,管辖天山南北。

史载,“汉之号令,行于西域,自始于张骞,而成于郑吉。”

西域都护府,是汉朝在西域的最高行政与军事机构,代表中央政府推行政令。

新莽之乱后,匈奴趁中原改朝换代之机,再次对西域虎视眈眈,与中原王朝争夺天山,致使东汉初年朝廷与西域“三绝三通”。

尽管东汉国力不如西汉,但随着匈奴在漫长的衰落中走向分裂,南匈奴附汉称臣,北匈奴一路西迁,东汉大军开始收复西域。

汉明帝在位时,大汉国力恢复,派窦固、耿秉等分兵出击,过酒泉、居延等要塞,抵达天山,大破北匈奴,再通西域。随后,汉明帝采纳窦固建议,在天山一带重设西域都护及戊己校尉。

校尉耿恭奉命留守天山,屯兵金蒲城。金蒲城是西汉时修筑的城池,既是管理和监控车师的要地,也是驻守天山北部汉军屯田的大本营。

匈奴人不肯善罢甘休。东汉大军班师后,公元75年,匈奴人很快又南下进犯,出兵攻打投降汉朝的车师国,随后进逼耿恭驻守的金蒲城。一场惨烈的西域保卫战由此展开。

耿恭孤军迎敌,为了抵御匈奴,他与手下几百名将士从金蒲城转移到疏勒城。

当时,匈奴大军人多势众,而留在西域的汉军,兵力处于劣势,西域焉耆、龟兹等国见机行事,归顺匈奴,原本投降汉朝的车师也再次转向匈奴。

焉耆、龟兹两国在匈奴的指使下攻打西域都护陈睦,陈睦所部全军覆灭。同时,匈奴军在柳中城围攻了另一个戊己校尉关宠的军队。

汉朝在天山南北的防守格局被打破。天山北麓,耿恭所在的疏勒城,成为一座塞外孤城。

耿恭出自东汉开国功臣耿氏一族,自幼对军事耳濡目染,他的伯父是战功显赫的名将耿弇。面对匈奴数万骑兵的大举进攻,耿恭不知道自己能坚守多久,他能做的,是与将士们奋勇杀敌,战至最后一刻。

狡猾的匈奴军切断了疏勒城的水源。困守城内的汉军无水可用,耿恭只好命将士凿井取水。可是挖了十五丈之深,一滴水都没见着,只有黄沙堆积,给人以深入骨髓的绝望。

将士们口渴难耐,只能挤榨马粪汁来饮用。耿恭仰天长叹:“听闻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征,拔刀刺山,就有巨泉飞涌而出,现在大汉仁德,我军怎么会走投无路呢?”

说完,耿恭整理好着装,向井跪拜,向天祈求。

巧合的是,就在耿恭拜井后不久,井中竟有涓涓细流冒出。将士们大喜过望,奔走相告。耿恭命士兵打了水,从城上泼下去,向匈奴人扬水示威。

往后的日子更加艰苦,数月后,疏勒城陷入断粮危机,守军饥肠辘辘,只能将盔甲弓弩上的皮革抠下来,煮了充饥(“煮铠弩,食其筋革”)。

史书记载,西域车师有一位贵族女子,是远嫁塞外的汉人后裔,她听说耿恭军队的事迹后,多次冒险向耿恭提供匈奴人的情报,并为疏勒城送去一些粮饷,使濒临生死线的耿恭所部艰难地支撑下来。

绝境之下,将士们不知已经击退了匈奴人多少次进攻,但没有一个人叛国,也没有一个人逃走。匈奴人许诺,只要耿恭投降,就赐予他高官厚禄,让他手下的将士也有一条生路,但耿恭宁死不投降。

数百名汉军逐渐凋零,到最后,只剩下了数十人。

朝廷之中,没有人知道这支汉军是否存活。

疏勒被围同年,汉明帝去世,举国大丧,朝廷一度无暇顾及边事。直到疏勒被围一年后,新君汉章帝才发现此事尚未处理,召集众臣商议,是否该出兵营救。

司空第五伦认为,耿恭等人也许已经遭遇不测,此时出兵,只怕会白白耗费人力,故“不宜救”。

另一个大臣鲍昱的想法与第五伦截然相反。鲍昱说,如今耿恭等人困于危难之地,如果放弃不救,外则纵容蛮夷的暴行,内则让忠心死难之臣伤心,此时如果不出兵解救耿恭,匈奴再度来犯时,陛下如何让将领安心带兵?

汉章帝被鲍昱这番话深深打动。当年冬季,汉朝征发河西兵三千多人,出玉门关,前往天山救援。

这支汉军先是到达天山南麓的柳中城,击退了匈奴与车师联军,北匈奴逃遁,车师复降。但打完这场胜仗后,援军就打算引兵东归,不愿再冒险前进。

此时,援军中有个叫范羌的士兵,原是耿恭的部将,他之前受命前去敦煌郡请求物资援助,一直无法回到疏勒城。

范羌相信,耿恭与士卒们一定还在疏勒城坚守。他反对退兵,并自告奋勇,请求援军中分出两千精兵,由他带领,翻越白雪皑皑的天山,前往天山北麓的疏勒城。

范羌的援军在风雪之中到达疏勒城,发现城中只剩下26人。耿恭及手下士兵都饱受饥寒之苦,却不曾有一丝松懈,使疏勒城成为不可逾越的屏障。

第二天,耿恭与他的25名士兵,在援军的护卫下踏上返乡之旅,残余的匈奴军得知后,在后方紧追不舍。当这支疲惫不堪的汉军到达玉门关时,耿恭所部只剩下最后的13人。

南朝范晔著《后汉书》时,阅览到耿恭的故事,不禁热泪盈眶。他将耿恭与苏武并列,论曰:“余初读《苏武传》,感其茹毛穷海,不为大汉羞。后览耿恭疏勒之事,喟然不觉涕之无从。嗟哉,义重于生,以至是乎!”

还有人认为,耿恭的功绩不亚于班超,如法国学者勒内·格鲁塞在《草原帝国》中写道,遇到像班超与耿恭这样的对手,匈奴人才算真正被降服了。

汉明帝时,为了使西域诸国再度与汉朝修好,班超奉命出玉门关,游说天山南北。

在第一站鄯善国(本名楼兰),班超仅凭36名壮士,怒杀人数远多于己方的匈奴使团,使鄯善王信服,同意脱离北匈奴统治,重归汉朝。

到了于阗国,北匈奴早已派使者在此监护,实际上掌握着于阗国的大权。王宫的巫师亲近匈奴,劝说于阗王疏远班超,甚至要汉使献出战马,将马匹杀掉消灾。班超急中生智,骗巫师自己前来取走战马,等到巫师到后,却下令将他处死,随后劝说于阗王杀了匈奴监护使,重回汉朝怀抱。

在西域期间,班超沿塔里木盆地边缘,走遍天山南北,经过二十多年的岁月,先后联络了疏勒、莎车、龟兹、焉耆等国。在他的努力下,西域五十余国重归汉朝统领,天山南北的丝绸之路全线贯通。汉朝封班超为定远侯,任命为西域都护。

时光荏苒,投笔从戎的青年班超转眼间变成了七旬老者,“衰老被病,头发无黑,两手不仁,耳目不聪明,扶杖乃能行”。直到此时,班超才上书朝廷,请愿生入玉门关。在位的汉和帝为之感动,下旨准许他还乡。

公元102年,入朝仅一个月后,71岁的班超病逝于洛阳。他将自己的一半人生献给了天山,投身于大汉再通西域的伟业中,直到生命走向尽头。

正是在无数英雄的奉献下,两汉在西域驻军镇守、屯田戍防,并修筑城垒烽燧,扼守交通道路。自汉朝统一西域后,西域便进入历朝历代的官修正史中。

东汉末年以后,中原连年战乱,西域诸国仍遣子入侍。

魏晋南北朝三百多年间,曹魏、前凉、前秦、北魏等不同时期的政权都曾维持对天山一带的控制,但随着突厥等北方游牧民族的兴起,通往天山的道路再度被阻隔,西域孤悬塞外。

公元6世纪,突厥占有天山东部伊吾以西、焉耆以北,以及准噶尔盆地东部的地区,迫使高昌、龟兹等西域小国臣服。

隋朝建立后,统治者再度将视野投向天山。隋朝的第二任皇帝隋炀帝尤其热衷于经营西域,他令内史侍郎裴矩前往河西的张掖,掌西域胡商贸易,实际上是以此联系西域诸国,寻找收复西域的突破口。

裴矩将在河西了解到的西域见闻写成《西域图记》三卷,上呈隋炀帝。其中写了从河西走廊通向西域,再前往地中海的三条通道:

北道以伊吾为起点,经蒲类海铁勒部、突厥可汗王庭,渡北流河水(应该指锡尔河和阿姆河),到达今地中海。这条路线是汉代匈奴开辟的草原丝绸之路,也称天山北路,因为当时属于西突厥的统治范围内,裴矩的记述较为简略。

中道途径高昌,沿着塔里木北边,翻越帕米尔高原,到达阿姆河流域的昭武九国,在进入今伊朗,这是丝绸之路中最传统的通道。

南道途径鄯善、于阗等,越帕米尔高原,又经过吐火罗、恹怛至北婆罗门,可到西海。

因此,裴矩称伊吾、高昌、鄯善三地为“西域之门户”。

隋炀帝读了裴矩的《西域图记》异常兴奋,出动兵马大举西巡。经祁连山进入河西走廊时,隋炀帝的人马在大斗拔谷遭遇风雪灾害,“士卒冻死者太半,马驴什八九”,同行的公主嫔妃与军士失散,夹杂着一起走出山谷。

经过这场劫难后,隋炀帝一行来到了张掖。

裴矩请高昌王与西域27国使者、商人来此恭候。隋炀帝到达后,从天山远道而来的各国来客身着华丽的民族服饰,焚香奏乐,载歌载舞。隋炀帝看到后龙颜大悦,也命当地的仕女都穿上华贵服饰,乘坐车马一同观光助兴,几十里的大道上车水马龙,各族人民欢聚一堂,如同一场“万国博览会”。

在隋朝的强盛国力下,西域三十余国遣使朝贡,DTZ降伏入朝,西突厥也接受隋朝的册封,隋炀帝在伊吾等地设郡统治。

继汉代西域都护府后,隋朝在今天山一带设郡县,标志着中原王朝的统治重回西域。

但是,好大喜功的隋炀帝还来不及统一西域,亲自前往天山巡游,就转而向东北的高句丽用兵,横征暴敛,滥用民力。随后,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摧毁了隋王朝,隋朝对西域的经略戛然而止,其遗产被之后的唐朝继承。

唐太宗贞观年间,DTZ败亡后,伊吾城主率众归唐,一向不服唐朝的高昌也被唐朝派兵攻灭。

史载,高昌国的统治者麴文泰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曾盛情款待取经路过的玄奘,但在政治上却有反唐倾向,经常扣留从西域诸国前往中原的使者和商人。

唐太宗知道这小国不老实,下诏要求麴文泰进京觐见。麴文泰不答应,还写了封信给唐太宗,说:“您是天上的老鹰,我就是蒿草间的公鸡,您是堂上的猫,我就是穴中的鼠。咱们各得其所,你别来管我。”

唐太宗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他以麴文泰“不轨”为由,派侯君集率领大军讨伐高昌。唐军才到城下,麴文泰就被吓死了。之后,高昌被灭。

灭高昌后,唐朝将其地盘划为西州,并在天山一带建立起稳固的统治。

唐太宗在天山东部设立伊、西、庭三州,三州之地分别对应汉时的的伊吾、车师前国与车师后国,处于河西走廊进入天山南北的连接点上,位于丝绸之路的主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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