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91(1 / 1)

他从抽屉里取出报告书,朝慕远扬了扬,却没马上递给他,而是说:“在说你的病情前,我想先跟你讲讲我自己。”

他在皮圈椅中转了半圈。望向阴森的北窗,说:“我有个代号叫‘野狼’,不知道你父母有没有跟你提过。”

慕远如雷贯耳,却没有过激反应,“野狼”的名头跟跟他的形象实在相差太远,若非跟他亲身接触,他不会相信眼前这个起居规律生活朴素乐于助人在华裔圈有良好口碑的人就是国内臭名昭著的走私巨鳄。难道他有两副面孔吗?一个人又如何能将天使与谁的完美统一在一起的?正是这个疑问促使慕远按捺不住震惊不动声色听他说下去。

“我们家其实也算书香门第。我祖父曾经是沪上有名的老中医,父亲自小接受西式教育,在美国读书,学成归来遵照父母之命娶了同为名门闺秀的母亲。听母亲说,我们家族原先有个公馆,门前的草坪就有好几亩。她给我看过解放前家族在公馆前照的全家福,好多都是声名赫赫的人物,不过多半随历史的风吹雨打去了。这些都不说了,只说我,我从小跟我祖父生活,那时候,父母亲被划成或派蹲监狱去了。祖父因有一技之能,在一个小镇的医疗诊所做中医。祖父对自己的境遇似乎也安之若素。我记得很清楚,他穿一袭长袍,留长长的胡子,每天早上都要泡一大搪瓷缸的粗茶。搞过诊所的卫生后,和着暖暖的阳光喝上一口,然后咂咂嘴,很享受,晚上,吃好晚饭,他照例又要泡一壶茶,这回是烫烫地喝上一口,然后就着灯光翻书看,那些书都是抄家遗漏的,虽然书里的内容已经烂熟于心,他仍旧冒着风险收藏阅读。现在想来,那大鸡是祖父在严酷的环境下,唯一的精神享受吧,平庸才能换来平安。所以,我虽然出身名家,但腹内无货,实在愧对先人。祖父为人温和,对每个求诊的人都不厌其烦,细心解答,尽上二二分的心意。名声传出去,好多人都远道而来求攻,付不起诊金的,祖父也不强要。逢年过节,我们家时常有山里农民捎来的野味土菜,祖父不敢独享,都要我将大半送给邻居。在我心目中,祖父就是一个好人的标本。”

“日子在祖父一早一晚两杯茶水是绵延下去,似乎可以一直苟活下去。但是慢慢的,我忽然发现祖父不喝茶了,老是发呆,温和的脸上难掩忧虑。有一天我回家,看到祖父的诊所前贴满了大字报,祖父诊所上的名字被人用黑笔大大画了叉,触目惊心地写着:历史反革命,国民党残渣余孽,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好像被什么重重砸了一记,我感到羞耻。”

“我的60多岁的祖父自此后,被剃阴阳头,坐飞机,被人揪着胡子批斗,受尽屈辱,但对我的影响绝对不是这些所谓的苦难。我说不上为祖父难过,我只是觉得丢人,我甚至痛恨祖父,为什么他曾经这样坏?居然反革命,居然是什么残渣余孽,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凶狠的打手会这样正气凛然,那些挨打的——我曾经尊敬的老师和邻居伯伯,为什么他们这样低声下气?如果他们没做错,一定会反抗的,只有做错了才会甘受侮辱。总之,我的人生观价值观一下子就扭曲了。”

“这是第一件事,可以说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却被迫去懂了。第二件事发生在我而立之年,实话实说,即便是现在,我想起来,仍旧会很激动。我先交代一下,我的父母不堪折磨,在‘文革’中自杀了,但是我的祖父却在受尽屈辱后活了下来。我读书读到小学毕业,然后就用砍柴种田、放牛放羊养家。改革开放后,我离开祖父到了厦门,一开始就在码头给人扛包,兼做点小买卖。我记得出事那天是我生日,我去邮局给祖父汇款。机器出了故障,汇不了,我就骑着自行车回去。不知道为什么,一路总感觉不大对劲,好像被人跟踪,我一阵紧张,加快速度。我快,后面的人也快,没过多久,“啦啦”一下,冲过来几个人,把我的自行车架住,我问干什么,他们也不解释,劈头盖脸对我一阵打,我当时喊救命,没有用。打完后,我被他们拖到一辆车上,戴上手铐。”

“车到中途,进来两个穿警服的,又拎进一个如我一般被打成歪瓜劣枣的小伙子。见到穿制服的,我反倒是安定下来,想既然是警察,事情总是可以说清的,就怕碰到黑道,那么钱什么的就统统要不回来了。”

“又开了大约半小时,到了某公安局分局,我和那小伙子被拖下来,带到一楼大厅。门口有闪光灯迎着我们,我们被勒令蹲着,低着头,供人拍照。我觉得我受到了屈辱,屡次想说话辩白,但是又怕被他们打。之后,我们换车又么了某某派出所。我被双手铐在讯问室的窗子上,高度正好需要我踮起脚尖,那种姿势你不知道有多累。我想,到了这里,人身安全总该有保障了吧,谁知,进来一个大个子,一来就给我几记老拳,然后才问我干什么的,哪里人,我一一回答,话还没完,就被他摁住头,狠狠撞了几下。”

“大约10分钟后,又换两个人进来,继续问我干什么的,我又说做买卖的,他们说我不老实,又打。我像沙包一样,被打来打去,我当时绝望得很,想,派出所里怎么都是土匪一样的人。我什么法都没违反,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平时我对警察是很敬畏的,但那天的遭遇让我彻底改变想法。”

“后来,他们让我在一个文件上摁手印,我没能看清是什么文件,总之已经被打怕了,让摁什么就摁什么,当时我特别想上厕所,跟他们说了,他们不让,给我量身高、拍照、验指纹,再把我带到刑警室,一个警官问我,同伙在哪里?我说我不知道你们讲什么,那个警官一个耳光上来,我大声说,我真不知道,你们打死我也没用。”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