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相见36(1 / 2)

王姮姬失踪多日,王戢作为她的亲哥哥,从最初的焦虑慢慢变得麻木绝望,极度痛苦之下,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把与九妹沾关系的人都找遍了,建康城多偏僻的角落也走遍了,并未有所发现,一筹莫展之下只得找上郎灵寂。

九妹是郎灵寂的未婚妻,上次她被寒门文砚之拐带,就是郎灵寂最先察觉九妹行踪的。

说明了来意后,郎灵寂承认,“她是在这儿。”

王戢耳朵嗡嗡的,登时窜上一股无名火,没太听懂这句话的意思。王氏掘地三尺寻找九妹,她却在这儿?

“在这儿”是怎么个在法,是九妹自己离家出走的,还是根本被囚禁在此的?

他与琅琊王是患难之交,素来尊重,当初即便九妹当众悔婚,他心里仍然向着郎灵寂,如今整这么一出?

父亲临终前要他好好照顾九妹,欺辱九妹便是欺负他。

王戢本是个火爆脾气,一点就着,登时将两家利益纠葛抛之脑后,炮仗似地一溜烟冲口而出,

“敢问琅琊王什么意思,蓄意隐瞒我九妹行踪,难不成还想行拘禁之事?”

“她不仅是我九妹,还是我琅琊王氏最尊贵的新任家主,任何人不得亵渎。”

“如果冒犯我新家主,那么我琅琊王氏必定与冒犯者血拼到底。”

郎灵寂施施然乜着,“似您家族这等出尔反尔,毫无契约精神,好像也没有合作下去的必要。”

说得王戢一愣。

“什么?”

“您家的好妹妹,趁夜和人私奔逃婚。”郎灵寂屈指叩了叩桌面,慢条斯理,“请问按族规怎么处置,身为家主带头败坏家风,毁弃婚约?”

王戢脑袋嗡嗡然一时空白。

逃婚。

多么陌生的词。

他迷茫地坐下,逃婚,逃婚,思绪里被这两个字填满,他本理直气壮地过来要人,准备好了动武的。

为什么要逃婚,逃婚如此极端,九妹即便再不喜欢琅琊王,也不能逃婚吧。

逃婚这件事本身就太离谱了。

“究竟……怎么回事?”

王戢语气弱了下来,不如刚才那般强硬,“无论如何,我得先见见姮姮,当面把话讲清楚,我来问她。”

郎灵寂青雾色的长眸死水无澜,“恕难从命。”

王戢捏紧拳头,“什么?”

郎灵寂道:“她就在小王宅,你们不用担心。但成婚之前希望你们琅琊王氏能拿出点诚意,让她好好呆在那里,否则再发生逃婚一类的事,对谁都没益处。”

顿一顿,“毕竟我也有自己的事,没空老盯着你们家妹妹。”

王戢哑口无言,他本不善言谈,此时理亏更找不出托辞。平日里郎灵寂总是一副和光同尘好处均沾的样子,温敛得不得了,独独死咬着九妹的婚事不放。

小王宅倒也是王家的地盘,不用担心九妹有什么危险。但九妹现在是家主之尊,遭到这般变相囚禁,她心里得有多难受,爹爹的在天之灵得多难受。

“这实在不妥,九妹她……”

郎灵寂打断,“江州一带的流民帅还未平定,北府军又崛起了。仲衍将天下大事抛之不顾,整日纠结于家长里短。”

王戢蹙眉,“是,北府军的首领名叫岑道风,此人寒人出身,实力不可小觑。朝堂上陛下在找机会击溃我王氏,九妹又在这节骨眼失踪了,所以我有些着急。”

郎灵寂幽幽道:“谁当家主都没问题,支撑家主宝座的是琅琊王氏的兵权和实力,否则立家主只会沦为过家家游戏。”

因为新政,士族们纷纷揭竿而起,需要一个替罪羊平息这场怒火。

这替罪羊当然不会是王姮姬,是一个和她关系紧密的。

王姮姬现在老实些,对谁都有益处。

“姮姮会在我那儿过得很好。”

王戢凛然,郎灵寂心思缜密,遇到原则性的问题总是比常人更清醒笃定。

与这样的人共事在朝政上自然能占据上风,但九妹嫁给他,不知是对是错。

这件事原是姮姮犯下大错,王戢无法再纠缠下去,既得知妹妹平安,只得先行退让一步,毕竟琅琊王对他,对整个王氏都有恩情。

“好吧。”

·

王姮姬在小王宅调养数日,再度幽幽醒来时,房檐下的唧唧鸟语,微风动树,生命的气息流淌在空气之中。

她迟钝地摸摸自己的肚子,并未肠断肚烂,又摸了摸脸颊,没有七窍流血。

身体完好无缺,血液是流通的,四肢百骸舒适温暖,似刚经过一场精细的按摩,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秋雨过后天气转凉,她身上盖着厚厚柔软的被褥,博山炉焚着价值千金的沉水香,屋里烧着温度正暖的地龙。

依旧是那间豪华奢侈的屋子,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之尊。

什么都没变,什么仿佛又都变了。

最初的怔忡过后,王姮姬忽然下意识剧烈恶寒起来,伏在榻边,想把自己喝下的东西呕出。

那股蜂蜜一般淡淡的药味依旧回荡在口腔中,极为熟悉,不是毒药胜似毒药,蛊惑人心控制精神,是化成灰她都认识的老朋友——

情蛊。

上次施蛊悄无声息,这一次他索性光明正大地给她灌,剂量远远比上次大。

且他断了她的后路,能解情蛊的文婆婆和文砚之,一个被杀一个被捕。

她相当于被戴上了一副沉重的镣铐,钥匙被销毁,再不可能摘下。

前段时日她种种逆天改命的行为,如大厦之倾,付之东流。

王姮姬有种难以言表的苦闷,靠在榻上缄默无声,人生宛若跌进万丈深渊。

她眉心跳得厉害,想抠嗓子眼将情蛊吐出,可睡了三天三夜,情蛊早已散入五脏六腑,饶是大罗神仙下凡也回天乏术。

那股久违的酸涩感席卷心头,血液在喧嚣沸腾,眼下她的情感完完全全被情蛊控制,一喜一怒,一颦一笑,无不掺杂着那人的影子,为那人爱,为那人恨,籍由那人的兴致……她眼中生理性地不住冒出泪花,她内心深处好想念郎灵寂,好想他陪着她,一瞬间回到了前世她爱他的全盛时期。

只要闻一闻他的气息,抱抱他,她体内的情蛊就能消停。她谁都不要,只要他,只嫁他,她只任他做主。

郎灵寂……

她是他的,离不开他。

情蛊的效力极大,让她爱谁就爱谁,无时无刻不在钻啃着心脏。这些虫子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次进入到身体内有种恋家的感觉,以惊人的速度扩散,精准控制着她生理和精神的反应。

王姮姬已分不清情绪的真假,失去了自我意识,重新变回了一只认主的宠物。

她崩溃地捂着脑袋,不知该怎么遏止这可怕结果的蔓延,清醒地沉沦。

外面的丫鬟闻声连忙奔进,跪地恭敬奉上可以缓解焦虑的解药:糖。

灿浓的金箔色糖纸,甜美的味道,是她从前世吃到今生的那种。

很甜,很浓,很好吃。

王姮姬瞥也没瞥就将那脏东西隔空丢了出去,砰砰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她将丫鬟赶了出去,自己一人独处,站在圆凳上往房梁搭白绫,幻想就此了结。

凉丝丝的泪洇湿了白绫,白绫缠绕脖颈的那一刻带来的窒息感,又令她清醒了。

她不可以。

她熬过了前世,曾解开了情蛊,躲过了郎灵寂喂来的毒药,在最艰难的时刻尚有求生意志,怎能自暴自弃地了结?

她曾放过大话,断言他娶她一定会后悔,她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在他身上戳十几个透明窟窿,亲手送他下地狱。

现在她却首先懦弱地自残?

她死了,亲者痛仇者快,郎灵寂可以高枕无忧肆无忌惮地侵吞琅琊王氏的权柄和财富,养着白月光许昭容,两人伉俪情深,轻轻松松地过一辈子。

她凭什么死呢?

大仇未报,死不瞑目。

耗也要耗到底。

王姮姬深吸一口气,缓缓从凳子上下爱来,摘下白绫。

又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她跌宕起伏的内心勉强安定下来,凭意志力暂时抑制住情蛊。

眼下大势已定,她这边被重新灌了药万难逃脱,而朝廷那边变法也失败,文砚之被捕,陛下失权,重新沦为傀儡。

琅琊王氏的大获全胜,竟是她的大获全败。

她陷入一座围城之中,四面都是坚不可摧的围墙,要突出重围,首先她自己就不能精神崩溃,保持镇定,保持清醒。

于无尽泥淖中回想曾经的那些解毒的日子,倍增一份美好,追风,做梦,写诗,逆风骑马……圆满得像一场梦。

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原来她的一生中,有脱离情蛊完全自由自在的时光,曾酣畅淋漓地高歌纵马。

王姮姬想哭,却绝不能哭,绝对不能败给懦弱,败给绝境……哪怕是再次被喂了情蛊的绝境。

总会有解法。

总会有解法的。

一切,都总会变好的。

王姮姬继续在小王宅住了十几日,期间郎灵寂未曾来过。

那人似乎对她的身子并不感兴趣,和前世同样冷漠,那夜只是一个威慑。

他现在完全是掌控者,做出的任何生杀予夺,她只能悉听遵命。

他不来,她倒求之不得。

令她微感欣慰的是,呆到第五日冯嬷嬷和桃根是二哥知道了她在此处,担心她孤立无援,便想办法将她的心腹送到了身边,方便策应。

冯嬷嬷她们带来了一个不算坏的消息:文砚之还活着。

王姮姬大出意料,那日文砚之被拷打成那样,她又被喂了情蛊,以为苦命鸳鸯要在阴间相会了。

郎灵寂能饶文砚之一命实属反常,背后或许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又或许……他在朝中不能只手遮天,不敢轻易构害朝廷命官?

这种可能性比较小。

桃根说:“据说陛下据理力争,朝廷的许多亲帝党也在极力为文公子求情。但他背叛了咱们家,造成咱们家这么大的伤害,小姐您作为家主又亲自下了诛杀令,姑爷和二公子非得要文砚之的性命不可。”

王姮姬闷笑,她这家主作出的决定何时出于内心了,何时有半分实权了,说的话还要被人拿去大做文章。

爹爹仙去后她宛若一无根的浮萍,随水漂流,稍微有点风就能把她吹散,表面上是家主实则是傀儡,偌大的王家竟无她的半寸容身之处。

尤其是现在,她更加身不由己了,被喂了控制心智和躯体的情蛊,完全就是郎灵寂的一只牵线木偶。

怪不得郎灵寂鼎力支持她做家主,原来是想借控制她,控制琅琊王氏。

文砚之作为这次改革的主力军,当了出头鸟,实吸引了太多火力。众士族的怒火无法平息,滔天的怨恨唯有落在文砚之身上。

背后真正谋划此事的帝王需要给愤怒的群臣一个交代,才能隐身而退,继续和世家保持表面上的和谐。

王姮姬右眼皮突突跳。

……

静寞了数日,王姮姬闲闲透着窗棂遥望远方的天空、飞鸟,百无聊赖,逐渐适应了这种与世隔绝的安静生活。

不动情,情蛊是不会发作的,她没有病痛的烦恼,每日练练字,读读书,荡荡秋千,日子倒也过得逍遥容易。

忽然一日,有仆人前来问话。

那仆代替当朝帝师意思,来询问:“小姐是否要与文砚之见面?”

这话没头没脑。

王姮姬防备且疑惑。

“什么意思?”

那仆道:“是这样,殿下说您若想愿意与文砚之见面,奴便安排您过去,您若不愿意就算了。一切全看您自己的意愿。”

王姮姬道:“他有那么好心?”

仆恭敬道:“九小姐您是琅琊王氏的新任家主,殿下在老家主临终前发过誓要‘善待’您,事事尊重您的意愿。”

王姮姬暗诮,他若真善男信女就不会将她囚于此了,此时倒装模作样了。

但她现在已处于最坏的境地,再怎么也不会更坏,便道:“自然要去。”

那仆人诺之,立即派遣人手,为她安排马车,打点出行。

秋雨如珠碎一样噼里啪啦地下着,凉风飕飕,一大群仆人为她整理好了着装,撑着油纸大伞,铺着地毯,半个泥点都没溅到她镶嵌明珠的绣鞋上去。

名义上的家主出行,众星拱月,既有大小姐的风范,又有家主的高贵。

冯嬷嬷和桃根她们试图跟随左右,却被拒绝了。

王姮姬猜郎灵寂想把她秘密拐到什么地方去,二哥永远触及不到,届时再行灭口之事,他可以后顾之忧。护送她的仆人,没准就是杀手伪装的。

可能因为他活生生给她喂过药的缘故,她总怀疑他要害她。

前世……她间接死于他手。

也不知道前世的后来,他和许昭容带着三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五口人过得幸福么?许昭容扶正为主母了吗?

遥想前世,她早就没了哀怨,怀着冷眼旁观的态度,揣摩那一对狗男女。

狗男女。呵呵。

半晌,危险没有发生,王姮姬平平安安到达一栋陌生的宅子前。

仆人道:”文砚之公子就在此处,九小姐可独自进去叙旧。”

王姮姬半信半疑地踏了进去。

她自己被囚了这么久,忽然接到指令允许与文砚之见面,浓浓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不是关于她的,而是关于文砚之的。

忽然想起桃根开玩笑时说过的一句话“小姐是金枝玉叶,做什么都被饶恕”——

与这话相反的是,别人不会被饶恕。

小院是一座二进二出中规中矩的苏州园林,简肃静朴,铺着冰裂纹方砖的水磨路面,竹影森森,空气清新。

王姮姬对这座园子没印象,应该不是王氏的房屋。园林普通中透着寒酸,与王家房庐一贯好奢的风格大相径庭。

周围虽无可疑之人,但她清楚自己处于那人的监视下,需得时时留心提防着。

……她担心哪里会忽然冒出个暗器,见血封喉,不明不白葬送在此处。

正屋,文砚之正握着一卷书,沐浴在雨后凉爽的空气中,静静地读着。

他身上的伤痕痊愈了,俊秀挺括一如往昔,饶是沦为阶下囚仍坚守着立言立身的法则,气度高绝,爱书成痴。

王姮姬微微发出了点声音。

他闻声转过头来,目露惊讶,盈盈然悲喜交加的泪光,“蘅妹……?”

王姮姬猝然见到文砚之,失神了片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像虚惊一场,像劫后重生,既不是欢喜也不是悲伤。

本以为,那日是永别的。

她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问道:“这几日……你过得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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