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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怎么不走?

你不走我走了。

锣鼓唢呐声由远及近。

昨日夜里便在城门口徘徊的花车正在靠近。

是天水祭。

谢折风在看着那花车。

这人……是在等花车?

门口把守的修士适时说出了安无雪心中疑惑:“这是天水祭的花车,上头放着照水城民每家每户摆上去的花,城主用法诀封存过,让这些花数月不凋,直至天水祭结束。”

天水祭到底是什么?

千年前从没有这东西。

听名字是祭奠,可看照水城歌舞升平的样子,又像是庆典。

他见谢折风只是看着花车,没说什么,便拿鸡毛当令箭,问把守的修士:“我之前是个凡人,但我这位朋友从落月来,没见过照水城的天水祭,这位道友可否为他解释一二?”

看门的修士爽快道:“当然!你这位朋友就算不知道天水祭,也肯定知道楼水鸣城主和四海万剑阵吧?”

谢折风耳朵似乎动了动。

但这人并没有打断修士。

“四海万剑阵还是你们落月峰的那位……哎,我这么说你们别介意,就是那位首座立下的,喏,你在照水城任意一处抬头,不都能见到那柄巨剑吗?那就是四海万剑阵的其中一角,照水剑。

“据说阵纹落下那天,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阵法缺少大量灵力,无法落下阵基。那位首座让楼城主祭剑填补灵力空缺……楼城主为了照水,自刎于照水剑前,这才给四海万剑阵奠定了阵基。”

花车更近了。

花车中央,舞姬在乐声中起舞,花香飘荡而来,随风而至的花瓣如同五颜六色的雪片,滚滚而落。

谢折风抓着春华的剑鞘,指尖似乎在逐渐用力。

“……先辈们觉得剑阵不吉利,天水祭一开始是祭奠楼城主的,大家会在巨剑旁放点花或者是贡品。

“可在两百年前,照水城突然出现了一个渡劫期的魔修!那魔修疯了一样,竟然在城主府门口引动滔天浊气!照水城经过仙祸大劫,青黄不接,没人能匹敌渡劫期的魔修。

“沉寂了六七百年的照水剑突然迸发出凛冽剑气,将那魔修钉在地上,兵不血刃地解了照水之危。”

花车旁,凡人孩童捧花追逐,嬉笑着跑过,口中哼唱着歌谣。

歌谣的内容,同那守门修士所说的话如出一辙。

两百年前的一场意外之下,照水城民这才发现,照水剑其实无声无息地护佑着照水城。

四海万剑阵钉着天地四方,不知在无形之中,涤荡了多少浊气。

自此,每逢十年,照水城便会有足足持续三个月的天水祭。

是祭奠亡者,也是还恩照水剑的庇佑。

花车路过城主府,开始缓缓走远。

谢折风终于收回目光,问道:“你说魔修被照水剑钉在地上,照水剑没有直接诛杀魔修?那魔修后来被如何处置?”

“后来就是你们落月峰的人来了啊,”修士说,“那个魔修被带回落月峰,镇于苍古塔,都两百年过去,应该已经在苍古塔中神魂俱灭了吧。”

谢折风不再追问。

“回客栈等消息。”这话是对安无雪说的。

“谢道友似乎很喜欢看这辆花车。昨夜看了一遍不够,今日还在看。”

“昨夜我也说过,我有一位故友,从未看过这些。我想替他多看看。”

安无雪嗤笑道:“谢道友的故友可真多。”

“不多。”

安无雪笑容一顿。

他没说话,谢折风却兀自接着自言自语般道:“都是一个人。”

都是一个人。

说者似是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低低的嗓音随着花车旁的锣鼓声一同飘远,消散在孩童笑语中。

这话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

快到安无雪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听谢折风提过好几次“故人”。

除了上一回他听出是自己之外,他从未在意过。

浮生渺渺,能在出寒剑尊口中称得上一句故人的,双手数不尽,其中最不可能的就是他。

但现在谢折风却和他说,所提所言,皆是一人。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

谢折风似是心中另有其事,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花车走后,这人看向那城中央承天入云的照水剑,眸色幽幽。

谢折风转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安无雪茫茫地跟在谢折风身后。

照水城歌舞升平,白日摊贩列于两侧,行人繁匆。

凡人与修士共存之地,修士一般不会平白无故凌空而行,他们一前一后,隔着川流,就这般走回了客栈。

直至谢折风走到了房门前。

安无雪还立于阶梯中段。

他抬眸看着谢折风的背影,倏地问:“谢道友,你说你想帮你的故友多看看照水城的人间——他不在了吗?”

谢折风的背影似是僵了一下。

这人没有回答。

出寒剑尊即便用大成期的分身乔装出行,又怎么可能会对一个辟谷期的炉鼎有问必答呢?

但他已经得出了答案。

谢折风口中的故人,居然当真是他。

他轻笑了一声。

心中茫茫散去,不可抑制的荒谬感冒上他的心头。

谢折风这算什么?

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千年高处不胜寒的某些刹那,想起他这个曾经为师弟呕心沥血最终却误入歧途不得好死的师兄,一念之间有些许缅怀?

他曾以为谢折风不放过他手中符纸的蛛丝马迹,只是为了赶尽杀绝。

可如今回看,这人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要亲自去云剑门探查的?

他宁愿谢折风忘了他。

何必呢。

这世间,爱也好,恨也罢,亦或者是怀念或者怨怼,都是铭记与羁绊。

他不要。

他不想要。

他走上台阶。

与谢折风擦肩而过之时,他停下脚步,徐徐道:“凡人朝夕一生,人死魂灭,修士也不例外,死了便是死了。既然故人都已经不在了,谢道友看得再多,也看不进那位故友的眼睛里,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

“而且,他未必——”

未必希望见到这般偶尔念及往昔才捡起来的所谓怀念。

他没说下去,收了声,越过谢折风,回了自己那间客房。

房门刚刚合上,他便猛地舒了口气,转过身,背靠着房门,缓缓滑落,坐在了地上发呆了好一会。

外头一片寂静。

没过多久,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谢折风也进屋了。

安无雪也起身祛了身上尘土,行至桌旁,给自己沏了一壶温茶。

他将热茶倒于杯中,茶水没过杯面溢到桌上,他仍维持着倾倒的姿势,直至热茶在桌上淌开一大片,壶口流不出水。

他晃了晃白玉壶,里头一点水声也没有。

于是他放下了。

月上了梢,万家灯火一片又一片地熄灭,整个照水城缓缓陷入沉眠。

人来人往的客栈都只余下门外一盏小灯,大门虚掩,内里瞧不见来往的人影。

昏暗的房中。

谢折风打坐于床榻之上。

他这样已经整整一日了。

从城主府回到客栈之后,不知是那巨大的照水剑看得多了,还是花车的香味萦绕不去,亦或者是宿雪那几句逆耳的实话太过无懈可击,被他封存在识海深处的心魔终于找到了机会,悄然冒头。

他一闭眼,一道与他的嗓音如出一辙的声音从识海冒了出来。

“你已经是两界之首,何必还守着那么点微薄的复活师兄的希望?这几百年来,你寻养魂树精,找复生之法,欲查当年真相为师兄正名,可你得到了什么?”

“师兄死了千年之久,这世上再没有你的牵挂,何不重立无情道,探寻那从没有仙者摸到过的更上一层楼?”

“……宿雪说的不对吗?什么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你看得再多,你的师兄也看不到了不是吗?既然他都看不到了,与其自欺欺人,不如把这些都毁了!凭什么师兄看不到,这些安享四海万剑阵庇佑的芸芸众生却能看到呢?”

“你永远体会不到苍古塔有多冷,遇不到愿意为你一件衣裳踏足极北境和星河道的人,下不了一盘完整的棋,回不到相拥而眠斩妖除魔的少年时。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这些不都是你自作自受吗?”

“……”

字字句句,皆是刻薄至极的诘问。

谢折风并非无动于衷。

千年来,心魔的纷杂他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

他反驳过,质问过,自省过。

他曾疯了一般翻遍落月所有古籍,只为寻追魂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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