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海纳百川98（1 / 2）
周末，一家人一起吃饭时，婆婆兴高采烈地宣布她认识了住在附近的两个中国老太太。一个是来看儿子的，一个是看女儿的。“我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把他们两家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我厉害吧？”婆婆得意地说。我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周密父子都在认真吃饭，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我也赶紧低下头吃饭。我真佩服她的激情和定力。面对三个表情麻木的听众，她的兴致一点不减：“王老太的儿子是个工程师，一年挣十一万，儿媳妇在政府工作，一年挣四万。那个儿媳妇总跟王老太吵架，告诉你们说吧，那个儿媳妇懒死了……”
周密很快吃完饭，离开饭桌。我还没吃完，但我实在不想再听她讲那家媳妇的事，也跟着周密离开。去卫生间漱口时，我悄悄说：“你说这些人怎么这么喜欢跟外人讲家里的私事呢？”
周密笑着说：“不用半个小时，妈也肯定把咱们家的情况跟别人倒个底朝天。”
“还不知道她在外人面前怎么说我呢，肯定也是个懒媳妇。”想到我逃避煮面，而后这几天又尽量躲着她，又补了一句：“反正就是个不懂事、不孝顺的坏媳妇！”
“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对你也没什么损害。你想喝什么茶？我去泡。”
他说的有道理。只要她不影响我的正常生活就好。至于她在外面如何说我，随她去。反正我也不认识那些人。
我从周密手上接过茶杯，刚想喝，突然发现茶水表面浮了一层白色的东西。我问他这是什么新花样。他说没有新花样，就是平时喝的红茶。那这白色的是什么？他也摸不着头脑。最后拿到鼻子底下闻闻，喝了一小口，结论是牛奶。
我买了十几个瓷杯，用来喝茶和奶，每次用过一个后便直接放进洗碗机。洗好烘干后摆进柜子。这样，从柜子里拿出来的杯子都是干干净净的。可这次杯子里怎么会泡出牛奶？简直莫名其妙。我俩讨论了一会儿，不得要领。
过了几天，我破了案。婆婆用杯子装了牛奶后，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到牛奶表面形成一层奶皮，喝完奶后，她把杯子在水龙头底下冲一下便放回柜子里去。原来我茶里的奶是这么来的。我挤出笑容去跟她说：“用完杯子，就别麻烦用手洗了，直接放进洗碗机里多省事啊。”
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顺手就洗了，我没那么懒。”
我坚持说：“还是用洗碗机吧，可以消毒，而且洗好后会烘干。更干净。”
“我用手洗也干净。”
我想说她洗过的杯子里还有牛奶，但指出她有错就是要挑起战争啊，我可不敢。只好作罢。
第三天，我泡茶时再次泡出牛奶。忍了一会儿，我觉得这样不对。应该把问题挑明了说出来。好好沟通才是正道。
我耐着性子去跟婆婆说：“妈，奶皮儿挂着杯子壁上，用手不容易洗干净。我不喜欢喝茶时喝出牛奶来。请你喝完奶后把杯子放进洗碗机里，好不好？”
还没等我说完，她便转身一扭一扭地走开了，边走边说：“我就是喜欢用手洗。”
我又一次败下阵来。除了生气，不知还能说什么。
她不肯让步，我只能自己多加小心了。我提醒自己每次拿出杯子时要先仔细检查一下是否干净。不过我眼神不好，而且牛奶干在杯子内壁上不容易看见。为了防止意外，我提醒自己用杯子前需仔细洗一遍。
每个周末一起吃饭都要听她八卦。
“我昨天碰到个老太太，姓什么来着，老头子，她姓什么来着？”婆婆伸手捅了捅公公。
“啊？什么？”显然，公公在想别的事。
“就是咱们在公园碰到的那个老太太，长得挺黑的，矮胖子，一脸皱纹，特别老相的那个。我和她坐在椅子上说了半天话。你不就在旁边吗？”
“哦，我没注意她说了什么。”公公随口应着。
“她说她已经办了移民，跟姑娘一家一起过。她姑娘真能干啊，一年挣好几十万呢，嫁了个老外，生了两个混血儿。她姑娘对她才孝顺呢。刚带她去坐了豪华邮轮，还给她买了珍珠项链，她给我们看了那珠子，又圆又大，她说两千多美元呢。看人家姑娘怎么那么孝顺呢。”
唉，又来了。八卦倒也算了，她不停地把我们跟别人家的孩子比来比去。尤其是对我还在上学没有多少收入这件事，她特别不满意，总是明里暗里刺激我。
我很怕和她坐在一起吃饭，但周末全家一起吃饭，我不能不吃。她一开讲，我就想逃。但不能逃，必须要坐在这里。
有一次我回家时，看见婆婆身上穿的开衫很眼熟。我赶紧跑进卧室查看衣橱，发现那件开衫果然没了。
我忍不住跟周密抱怨，“怎么可以不经过我允许就把我的衣服穿了，而且都不跟我说一声。”
“妈这不是没把你当外人么，反正都是自己家人，穿就穿了呗。过去穷人家几口人穿一条裤子呢。”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衣服。她穿过了，就给她吧。”
周密赶紧说，“好，你要是喜欢，就再去买一件。”
我说：“你根本不明白我在气什么，我气的是那件毛衣吗？”
“那你气什么？”
“我不喜欢我的衣服被人随便拿去穿。”
“妈不是外人呀，都是一家人，你就别那么小心眼了。”
听到“小心眼”这个词，我心里更气。但是自己为一件衣服喋喋不休地计较，不是小心眼又是什么。我明白我之所以如此烦躁，不仅是因为不满婆婆的行为，更是因为我极其痛恨自己小心眼。
又一个周末，我躲在卧室里看书。听到婆婆在厅里跟周密大声地抱怨，“她怎么回事？衣服乱扔，床上有，椅子上也有，还得我给她捡，我给她叠。书不摆放整齐，桌子上的笔也放得乱糟糟……”
周密一直不说话，她就反复唠叨那几句话。过了一会儿，周密说：“她从小习惯这样了，现在已经好多了。”
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尖利刺耳，“这叫好多了？她把家里弄得跟猪窝似的，要不是我给你们收拾，看你们怎么过日子？”
周密说：“是我跟她过日子，我不在乎。”
她的声音更加刺耳，“你不在乎，我还在乎呢。我受不了这乱七八糟的。”
不知不觉间，我的眼泪涌了上来。自从他们来后，我已经小心谨慎多了，但还是达不到她的要求。我自己住时是不叠被的。每早起床后把被子翻开晾着，晚上顺手一拽就盖好被了。多方便省事啊。我们一整天不在家，卧室没人用，床上堆着被子或椅子上随便扔一件睡衣算什么问题嘛。可我知道，要是我不叠被的话，她肯定会来叠。我不想让她碰我的被子，只好自己叠了。有时早上走得匆忙，随手一弄，没把床铺整理得一丝不乱，或没把换下来的睡衣叠好收起来。晚上回来时，会发现我的睡衣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那里，被子也叠得棱角分明，床单拉扯得平平整整，一点皱褶都没有。尽管她帮我做了这些事，但我宁愿她什么都别做。她做了我不喜欢的事，还害得我欠了她的人情。明明我应该感激她为我做事，但就是说不出口一声谢谢。这个纠结让我烦躁不堪。每每我都会在心里责怪自己没礼貌，同时又为自己找理由：说了谢谢后她会更加勤快地翻弄我的私人物品，可我只盼着她恨我没有感恩心从而不再进我的房间。我心烦。我内疚。我自责。烦着烦着，又会生她的气。若不是她，我怎么会如此讨厌我自己？我怎么会如此没教养！
听到周密又说：“妈，你就别管了，这是她的家，她想怎么样都行。”
婆婆的声音更高更尖，“这是我儿子的家！儿子的家就是我的家！我怎么不能管？”
周密说：“儿子的家不是你的家，林樱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婆婆开始号啕大哭，“好啊，你竟然说这不是我的家，我白养了你那么多年，你现在竟然连老娘都不要了……”
我再也没法忍受下去。赶紧跑出家门。我的父母也吵架，但从来不会是这种阵势。我一向最怕撒泼的女人，路上碰到了都会赶紧躲得远远的。
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到附近的公园。这里有个不小的湖，周末一有时间我和周密就会来这里绕湖快走或散步。
婆婆来之前，我没想过两代人一起住会有这么多矛盾。我从小到大没有跟父母或任何长辈吵过架。即便父亲曾经伤害过我，我也没有跟他吵闹过。在医院照顾妈妈期间，大家都夸我孝顺。父亲和白姨住在这里时，我们也相处和睦。我以为自己是个孝顺的人，也懂得如何与老年人相处。可现在看来，我没那么好，也不是个孝顺的人。
唉，我心底深处还是希望能做个好儿媳，就像我希望并努力扮演好每一个社会角色一样：好女儿、好妻子、好学生……我希望能有一个温暖和睦的家。
王凤仪说人各有命，这命便是血亲关系网。人选择不了自己的父母，也躲不开周围那些跟自己合不来的人。如果不想被这些人克死或克病，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变自己的为人处世的态度，要常念别人的好，多检讨自己的错。
既然这几个月躲不开婆婆，要不我来尝试一下他这个法子吧。
周密找过来时，我正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盯着湖面的鸭子琢磨该如何念婆婆的好。
“你出门不说一声，到吃饭时间也不回去，手机也不带。饿不饿？”
我没动，低声说：“我特别怕吵架。”
“没办法，我妈跟我姥姥和我爸吵了一辈子，她都吵习惯了，不吵就难受。”
“原来你习惯了这样的家庭关系。怪不得以前你总跟我吵架呢。”
“我烦家里吵架。上初中时家里吵得最凶，有一阵子我甚至希望我爸能跟我妈离婚。”
我为周密难过。我原来以为只有自己的家庭不幸，没想到周密小时候的成长环境竟然如此。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这样的人相处，但我会尽力。”
我找了一张硬壳纸，写上“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放到办公室桌子上，时时提醒自己要多念她的好，多检讨自己的错。
过了几天沈昕来找我，看到我桌子上的这一行字，笑着问我：“这是有什么难容之事吗？”
我长叹一口气，“周密的父母来后，我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她妈对我不满意，而我却又不愿意主动讨好她。对此我总是心存愧疚，总是在心里责骂自己不孝顺。还有，我这个人太特了。而她又没有边界感。我总觉得被她搞得浑身发毛。那感觉……就像是知道自己下一刻肯定会被蚊子咬上一口，但不知道被咬在哪里。我希望自己能心胸开阔些，不要计较鸡毛蒜皮。”
“看来这行字没起什么作用？”
我哭丧着脸，“太难了。我不断提醒自己要多念她的好，可实在想不出来她有什么好。唯一能想到的她的优点就是喜欢收拾，整齐利落。可我真不喜欢她碰我的东西。我也会每天检讨自己的错。可明知自己有错却又改不了。这让我更郁闷。”
“可以理解的。她没有抚养过你，你跟她没有感情基础，自然不容易相处。”
“我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她是周密的妈。我应该爱屋及乌。”
“那你有没有爱屋及乌呢？”
“哪有？”我顿了一下，“就算有，也是反向的。我现在看到周密那张和他妈有几分相似的脸时，都会一阵阵地烦躁。”
“这问题挺严重的。”
我一脸沮丧，“我真讨厌自己，天天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烦心，还忍不住抱怨。你说谁喜欢听别人抱怨？我不但自己烦，还把这种情绪传染给给周密。我现在就是个琐碎的市井小人。”
沈昕安慰道：“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难听。心烦时说出来才不会积郁成疾。”
我叹口气：“我真羡慕你从不抱怨。你比谁都有理由抱怨呀。抱怨工作压力太大，抱怨老公不在身边，抱怨带孩子太累，抱怨……”
沈昕说：“我不抱怨，是因为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有理由抱怨，因为你目前的处境不是你自己的选择。”
“是啊，”我无奈地说：“我被困在笼子里无处可逃。”
又一个周末。婆婆手上拿着我的一条内裤，对我说：“你这条内裤穿着舒服，你帮我也买几条。”我脑子一炸，第一个反应是她竟然穿过我的内裤！我心里堵得连气都上不来了。可我能说什么呢。只能闷闷地应了声，“行。下周去给你买。”
我神思恍惚，去拿瓷杯泡茶。喝了一口发现味道不对，这才看见上面飘了一层奶。刚才心不在焉，竟然忘了先把杯子仔细洗一遍。
我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忍耐下去了。我把周密叫到卧室，把门关上，眼泪一串串地流下来。“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我快被她逼疯了。”
周密问怎么了。
听我哭诉完，周密笑笑说：“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么点小事你至于哭成这样吗？你要是觉得内裤被妈穿过了你没法再穿，那就都拿去洗一遍，要不就全换成新的。泡茶的时候再多留心点就好了。”
我气急，“你根本不懂我为什么生气！”
“你刚才不是说了是因为内裤和茶杯吗？”
我没法跟周密说我被蚊子咬的那个感觉。毕竟她是周密的母亲。我最难受的是那种恐惧，提心吊胆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的恐惧。
这之后，我的心情每况愈下。除了必须做的事外，我的脑子几乎完全被婆婆占据了。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脸，但却怎么都挥之不去。不管我看书，工作，吃饭，坐车，走路，甚至跟周密亲热时，她那神灵活现的样子总在我脑子里晃。那些时不时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停地折磨着我的心。我觉得自己快魔怔了，就为了那一地鸡毛。我真瞧不起自己。
在不断纠结和自责中，我的心理问题转化为生理问题。我开始频繁地感到胸闷、拔气儿、头痛、恶心。睡眠也越来越差。我渐渐失去了生活的乐趣。我和周密的关系在疏远。
果然，再炙热的感情也敌不过生活中的鸡毛蒜皮。
有一天洗澡时，我的右手滑过柔软的左胸，手指尖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仔细摸摸，在左胸的外侧有一根硬棍。肯定是这段时间心情郁闷，气滞血瘀。唉，竟然为了那一地鸡毛影响到了身体健康。
春节期间，我们去了寺院。寺院建在一个高地上，视野开阔，院内整洁。
婆婆点了香去虔诚地拜佛。不知她的祈愿是什么？
我曾经拜了多年佛，而今，突然发现我已经没有什么可祈愿的了。
我第一次磕头拜佛是大学一年级时去雍和宫。求佛祖保佑妈妈健康长寿。我没有想过要为自己祈求什么，因为那时的我认为我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认为我可以通过自己的奋斗得到我想要的。而妈妈的健康状况却是我无能为力的，除了祈求神力相助，我想不出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之后，我逢佛便拜，祈愿都是同一个。在她病重期间，我曾特意跑到潭柘寺为她祈福。她还是走了。我就此便了了拜佛的心思。
寺院的院子中间排起一条长队，看起来是敲鼓祈福。我实在无事可干，又不想跟着公公婆婆，干脆去院子里排队吧。我一边随着队伍慢慢往前蹭，一边寻思，我不信佛，却拜了多年的佛，现在又跟着凑热闹来祈福。福能祈来吗？我不信，那我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呢？既然我这么做了，是不是说明我还是信的？我希望佛能显灵救我于水火的吧。目前的困境，我自己的力量太单薄了，实在走不出来。
轮到我了，我递给尼姑一块钱，拿起鼓槌，深吸一口气，用足全部力气，使劲往鼓上砸过去。我期待着洪亮的一声，带走我心中的郁闷。可惜，只听到了低沉的一声，反倒不如前面那些人敲得响亮。完了，看来我的祈愿不灵光。
我郁郁不乐地离开，经过尼姑身边时，听到她轻声说：“不要用力这么猛，轻轻地敲就好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到附近的公园。这里有个不小的湖，周末一有时间我和周密就会来这里绕湖快走或散步。
婆婆来之前，我没想过两代人一起住会有这么多矛盾。我从小到大没有跟父母或任何长辈吵过架。即便父亲曾经伤害过我，我也没有跟他吵闹过。在医院照顾妈妈期间，大家都夸我孝顺。父亲和白姨住在这里时，我们也相处和睦。我以为自己是个孝顺的人，也懂得如何与老年人相处。可现在看来，我没那么好，也不是个孝顺的人。
唉，我心底深处还是希望能做个好儿媳，就像我希望并努力扮演好每一个社会角色一样：好女儿、好妻子、好学生……我希望能有一个温暖和睦的家。
王凤仪说人各有命，这命便是血亲关系网。人选择不了自己的父母，也躲不开周围那些跟自己合不来的人。如果不想被这些人克死或克病，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变自己的为人处世的态度，要常念别人的好，多检讨自己的错。
既然这几个月躲不开婆婆，要不我来尝试一下他这个法子吧。
周密找过来时，我正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盯着湖面的鸭子琢磨该如何念婆婆的好。
“你出门不说一声，到吃饭时间也不回去，手机也不带。饿不饿？”
我没动，低声说：“我特别怕吵架。”
“没办法，我妈跟我姥姥和我爸吵了一辈子，她都吵习惯了，不吵就难受。”
“原来你习惯了这样的家庭关系。怪不得以前你总跟我吵架呢。”
“我烦家里吵架。上初中时家里吵得最凶，有一阵子我甚至希望我爸能跟我妈离婚。”
我为周密难过。我原来以为只有自己的家庭不幸，没想到周密小时候的成长环境竟然如此。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这样的人相处，但我会尽力。”
我找了一张硬壳纸，写上“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放到办公室桌子上，时时提醒自己要多念她的好，多检讨自己的错。
过了几天沈昕来找我，看到我桌子上的这一行字，笑着问我：“这是有什么难容之事吗？”
我长叹一口气，“周密的父母来后，我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她妈对我不满意，而我却又不愿意主动讨好她。对此我总是心存愧疚，总是在心里责骂自己不孝顺。还有，我这个人太特了。而她又没有边界感。我总觉得被她搞得浑身发毛。那感觉……就像是知道自己下一刻肯定会被蚊子咬上一口，但不知道被咬在哪里。我希望自己能心胸开阔些，不要计较鸡毛蒜皮。”
“看来这行字没起什么作用？”
我哭丧着脸，“太难了。我不断提醒自己要多念她的好，可实在想不出来她有什么好。唯一能想到的她的优点就是喜欢收拾，整齐利落。可我真不喜欢她碰我的东西。我也会每天检讨自己的错。可明知自己有错却又改不了。这让我更郁闷。”
“可以理解的。她没有抚养过你，你跟她没有感情基础，自然不容易相处。”
“我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她是周密的妈。我应该爱屋及乌。”
“那你有没有爱屋及乌呢？”
“哪有？”我顿了一下，“就算有，也是反向的。我现在看到周密那张和他妈有几分相似的脸时，都会一阵阵地烦躁。”
“这问题挺严重的。”
我一脸沮丧，“我真讨厌自己，天天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烦心，还忍不住抱怨。你说谁喜欢听别人抱怨？我不但自己烦，还把这种情绪传染给给周密。我现在就是个琐碎的市井小人。”
沈昕安慰道：“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难听。心烦时说出来才不会积郁成疾。”
我叹口气：“我真羡慕你从不抱怨。你比谁都有理由抱怨呀。抱怨工作压力太大，抱怨老公不在身边，抱怨带孩子太累，抱怨……”
沈昕说：“我不抱怨，是因为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有理由抱怨，因为你目前的处境不是你自己的选择。”
“是啊，”我无奈地说：“我被困在笼子里无处可逃。”
又一个周末。婆婆手上拿着我的一条内裤，对我说：“你这条内裤穿着舒服，你帮我也买几条。”我脑子一炸，第一个反应是她竟然穿过我的内裤！我心里堵得连气都上不来了。可我能说什么呢。只能闷闷地应了声，“行。下周去给你买。”
我神思恍惚，去拿瓷杯泡茶。喝了一口发现味道不对，这才看见上面飘了一层奶。刚才心不在焉，竟然忘了先把杯子仔细洗一遍。
我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忍耐下去了。我把周密叫到卧室，把门关上，眼泪一串串地流下来。“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我快被她逼疯了。”
周密问怎么了。
听我哭诉完，周密笑笑说：“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么点小事你至于哭成这样吗？你要是觉得内裤被妈穿过了你没法再穿，那就都拿去洗一遍，要不就全换成新的。泡茶的时候再多留心点就好了。”
我气急，“你根本不懂我为什么生气！”
“你刚才不是说了是因为内裤和茶杯吗？”
我没法跟周密说我被蚊子咬的那个感觉。毕竟她是周密的母亲。我最难受的是那种恐惧，提心吊胆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的恐惧。
这之后，我的心情每况愈下。除了必须做的事外，我的脑子几乎完全被婆婆占据了。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脸，但却怎么都挥之不去。不管我看书，工作，吃饭，坐车，走路，甚至跟周密亲热时，她那神灵活现的样子总在我脑子里晃。那些时不时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停地折磨着我的心。我觉得自己快魔怔了，就为了那一地鸡毛。我真瞧不起自己。
在不断纠结和自责中，我的心理问题转化为生理问题。我开始频繁地感到胸闷、拔气儿、头痛、恶心。睡眠也越来越差。我渐渐失去了生活的乐趣。我和周密的关系在疏远。
果然，再炙热的感情也敌不过生活中的鸡毛蒜皮。
有一天洗澡时，我的右手滑过柔软的左胸，手指尖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仔细摸摸，在左胸的外侧有一根硬棍。肯定是这段时间心情郁闷，气滞血瘀。唉，竟然为了那一地鸡毛影响到了身体健康。
春节期间，我们去了寺院。寺院建在一个高地上，视野开阔，院内整洁。
婆婆点了香去虔诚地拜佛。不知她的祈愿是什么？
我曾经拜了多年佛，而今，突然发现我已经没有什么可祈愿的了。
我第一次磕头拜佛是大学一年级时去雍和宫。求佛祖保佑妈妈健康长寿。我没有想过要为自己祈求什么，因为那时的我认为我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认为我可以通过自己的奋斗得到我想要的。而妈妈的健康状况却是我无能为力的，除了祈求神力相助，我想不出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之后，我逢佛便拜，祈愿都是同一个。在她病重期间，我曾特意跑到潭柘寺为她祈福。她还是走了。我就此便了了拜佛的心思。
寺院的院子中间排起一条长队，看起来是敲鼓祈福。我实在无事可干，又不想跟着公公婆婆，干脆去院子里排队吧。我一边随着队伍慢慢往前蹭，一边寻思，我不信佛，却拜了多年的佛，现在又跟着凑热闹来祈福。福能祈来吗？我不信，那我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呢？既然我这么做了，是不是说明我还是信的？我希望佛能显灵救我于水火的吧。目前的困境，我自己的力量太单薄了，实在走不出来。
轮到我了，我递给尼姑一块钱，拿起鼓槌，深吸一口气，用足全部力气，使劲往鼓上砸过去。我期待着洪亮的一声，带走我心中的郁闷。可惜，只听到了低沉的一声，反倒不如前面那些人敲得响亮。完了，看来我的祈愿不灵光。
我郁郁不乐地离开，经过尼姑身边时，听到她轻声说：“不要用力这么猛，轻轻地敲就好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到附近的公园。这里有个不小的湖，周末一有时间我和周密就会来这里绕湖快走或散步。
婆婆来之前，我没想过两代人一起住会有这么多矛盾。我从小到大没有跟父母或任何长辈吵过架。即便父亲曾经伤害过我，我也没有跟他吵闹过。在医院照顾妈妈期间，大家都夸我孝顺。父亲和白姨住在这里时，我们也相处和睦。我以为自己是个孝顺的人，也懂得如何与老年人相处。可现在看来，我没那么好，也不是个孝顺的人。
唉，我心底深处还是希望能做个好儿媳，就像我希望并努力扮演好每一个社会角色一样：好女儿、好妻子、好学生……我希望能有一个温暖和睦的家。
王凤仪说人各有命，这命便是血亲关系网。人选择不了自己的父母，也躲不开周围那些跟自己合不来的人。如果不想被这些人克死或克病，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变自己的为人处世的态度，要常念别人的好，多检讨自己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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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密找过来时，我正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盯着湖面的鸭子琢磨该如何念婆婆的好。
“你出门不说一声，到吃饭时间也不回去，手机也不带。饿不饿？”
我没动，低声说：“我特别怕吵架。”
“没办法，我妈跟我姥姥和我爸吵了一辈子，她都吵习惯了，不吵就难受。”
“原来你习惯了这样的家庭关系。怪不得以前你总跟我吵架呢。”
“我烦家里吵架。上初中时家里吵得最凶，有一阵子我甚至希望我爸能跟我妈离婚。”
我为周密难过。我原来以为只有自己的家庭不幸，没想到周密小时候的成长环境竟然如此。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这样的人相处，但我会尽力。”
我找了一张硬壳纸，写上“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放到办公室桌子上，时时提醒自己要多念她的好，多检讨自己的错。
过了几天沈昕来找我，看到我桌子上的这一行字，笑着问我：“这是有什么难容之事吗？”
我长叹一口气，“周密的父母来后，我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她妈对我不满意，而我却又不愿意主动讨好她。对此我总是心存愧疚，总是在心里责骂自己不孝顺。还有，我这个人太特了。而她又没有边界感。我总觉得被她搞得浑身发毛。那感觉……就像是知道自己下一刻肯定会被蚊子咬上一口，但不知道被咬在哪里。我希望自己能心胸开阔些，不要计较鸡毛蒜皮。”
“看来这行字没起什么作用？”
我哭丧着脸，“太难了。我不断提醒自己要多念她的好，可实在想不出来她有什么好。唯一能想到的她的优点就是喜欢收拾，整齐利落。可我真不喜欢她碰我的东西。我也会每天检讨自己的错。可明知自己有错却又改不了。这让我更郁闷。”
“可以理解的。她没有抚养过你，你跟她没有感情基础，自然不容易相处。”
“我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她是周密的妈。我应该爱屋及乌。”
“那你有没有爱屋及乌呢？”
“哪有？”我顿了一下，“就算有，也是反向的。我现在看到周密那张和他妈有几分相似的脸时，都会一阵阵地烦躁。”
“这问题挺严重的。”
我一脸沮丧，“我真讨厌自己，天天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烦心，还忍不住抱怨。你说谁喜欢听别人抱怨？我不但自己烦，还把这种情绪传染给给周密。我现在就是个琐碎的市井小人。”
沈昕安慰道：“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难听。心烦时说出来才不会积郁成疾。”
我叹口气：“我真羡慕你从不抱怨。你比谁都有理由抱怨呀。抱怨工作压力太大，抱怨老公不在身边，抱怨带孩子太累，抱怨……”
沈昕说：“我不抱怨，是因为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有理由抱怨，因为你目前的处境不是你自己的选择。”
“是啊，”我无奈地说：“我被困在笼子里无处可逃。”
又一个周末。婆婆手上拿着我的一条内裤，对我说：“你这条内裤穿着舒服，你帮我也买几条。”我脑子一炸，第一个反应是她竟然穿过我的内裤！我心里堵得连气都上不来了。可我能说什么呢。只能闷闷地应了声，“行。下周去给你买。”
我神思恍惚，去拿瓷杯泡茶。喝了一口发现味道不对，这才看见上面飘了一层奶。刚才心不在焉，竟然忘了先把杯子仔细洗一遍。
我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忍耐下去了。我把周密叫到卧室，把门关上，眼泪一串串地流下来。“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我快被她逼疯了。”
周密问怎么了。
听我哭诉完，周密笑笑说：“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么点小事你至于哭成这样吗？你要是觉得内裤被妈穿过了你没法再穿，那就都拿去洗一遍，要不就全换成新的。泡茶的时候再多留心点就好了。”
我气急，“你根本不懂我为什么生气！”
“你刚才不是说了是因为内裤和茶杯吗？”
我没法跟周密说我被蚊子咬的那个感觉。毕竟她是周密的母亲。我最难受的是那种恐惧，提心吊胆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的恐惧。
这之后，我的心情每况愈下。除了必须做的事外，我的脑子几乎完全被婆婆占据了。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脸，但却怎么都挥之不去。不管我看书，工作，吃饭，坐车，走路，甚至跟周密亲热时，她那神灵活现的样子总在我脑子里晃。那些时不时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停地折磨着我的心。我觉得自己快魔怔了，就为了那一地鸡毛。我真瞧不起自己。
在不断纠结和自责中，我的心理问题转化为生理问题。我开始频繁地感到胸闷、拔气儿、头痛、恶心。睡眠也越来越差。我渐渐失去了生活的乐趣。我和周密的关系在疏远。
果然，再炙热的感情也敌不过生活中的鸡毛蒜皮。
有一天洗澡时，我的右手滑过柔软的左胸，手指尖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仔细摸摸，在左胸的外侧有一根硬棍。肯定是这段时间心情郁闷，气滞血瘀。唉，竟然为了那一地鸡毛影响到了身体健康。
春节期间，我们去了寺院。寺院建在一个高地上，视野开阔，院内整洁。
婆婆点了香去虔诚地拜佛。不知她的祈愿是什么？
我曾经拜了多年佛，而今，突然发现我已经没有什么可祈愿的了。
我第一次磕头拜佛是大学一年级时去雍和宫。求佛祖保佑妈妈健康长寿。我没有想过要为自己祈求什么，因为那时的我认为我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认为我可以通过自己的奋斗得到我想要的。而妈妈的健康状况却是我无能为力的，除了祈求神力相助，我想不出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之后，我逢佛便拜，祈愿都是同一个。在她病重期间，我曾特意跑到潭柘寺为她祈福。她还是走了。我就此便了了拜佛的心思。
寺院的院子中间排起一条长队，看起来是敲鼓祈福。我实在无事可干，又不想跟着公公婆婆，干脆去院子里排队吧。我一边随着队伍慢慢往前蹭，一边寻思，我不信佛，却拜了多年的佛，现在又跟着凑热闹来祈福。福能祈来吗？我不信，那我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呢？既然我这么做了，是不是说明我还是信的？我希望佛能显灵救我于水火的吧。目前的困境，我自己的力量太单薄了，实在走不出来。
轮到我了，我递给尼姑一块钱，拿起鼓槌，深吸一口气，用足全部力气，使劲往鼓上砸过去。我期待着洪亮的一声，带走我心中的郁闷。可惜，只听到了低沉的一声，反倒不如前面那些人敲得响亮。完了，看来我的祈愿不灵光。
我郁郁不乐地离开，经过尼姑身边时，听到她轻声说：“不要用力这么猛，轻轻地敲就好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到附近的公园。这里有个不小的湖，周末一有时间我和周密就会来这里绕湖快走或散步。
婆婆来之前，我没想过两代人一起住会有这么多矛盾。我从小到大没有跟父母或任何长辈吵过架。即便父亲曾经伤害过我，我也没有跟他吵闹过。在医院照顾妈妈期间，大家都夸我孝顺。父亲和白姨住在这里时，我们也相处和睦。我以为自己是个孝顺的人，也懂得如何与老年人相处。可现在看来，我没那么好，也不是个孝顺的人。
唉，我心底深处还是希望能做个好儿媳，就像我希望并努力扮演好每一个社会角色一样：好女儿、好妻子、好学生……我希望能有一个温暖和睦的家。
王凤仪说人各有命，这命便是血亲关系网。人选择不了自己的父母，也躲不开周围那些跟自己合不来的人。如果不想被这些人克死或克病，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变自己的为人处世的态度，要常念别人的好，多检讨自己的错。
既然这几个月躲不开婆婆，要不我来尝试一下他这个法子吧。
周密找过来时，我正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盯着湖面的鸭子琢磨该如何念婆婆的好。
“你出门不说一声，到吃饭时间也不回去，手机也不带。饿不饿？”
我没动，低声说：“我特别怕吵架。”
“没办法，我妈跟我姥姥和我爸吵了一辈子，她都吵习惯了，不吵就难受。”
“原来你习惯了这样的家庭关系。怪不得以前你总跟我吵架呢。”
“我烦家里吵架。上初中时家里吵得最凶，有一阵子我甚至希望我爸能跟我妈离婚。”
我为周密难过。我原来以为只有自己的家庭不幸，没想到周密小时候的成长环境竟然如此。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这样的人相处，但我会尽力。”
我找了一张硬壳纸，写上“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放到办公室桌子上，时时提醒自己要多念她的好，多检讨自己的错。
过了几天沈昕来找我，看到我桌子上的这一行字，笑着问我：“这是有什么难容之事吗？”
我长叹一口气，“周密的父母来后，我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她妈对我不满意，而我却又不愿意主动讨好她。对此我总是心存愧疚，总是在心里责骂自己不孝顺。还有，我这个人太特了。而她又没有边界感。我总觉得被她搞得浑身发毛。那感觉……就像是知道自己下一刻肯定会被蚊子咬上一口，但不知道被咬在哪里。我希望自己能心胸开阔些，不要计较鸡毛蒜皮。”
“看来这行字没起什么作用？”
我哭丧着脸，“太难了。我不断提醒自己要多念她的好，可实在想不出来她有什么好。唯一能想到的她的优点就是喜欢收拾，整齐利落。可我真不喜欢她碰我的东西。我也会每天检讨自己的错。可明知自己有错却又改不了。这让我更郁闷。”
“可以理解的。她没有抚养过你，你跟她没有感情基础，自然不容易相处。”
“我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她是周密的妈。我应该爱屋及乌。”
“那你有没有爱屋及乌呢？”
“哪有？”我顿了一下，“就算有，也是反向的。我现在看到周密那张和他妈有几分相似的脸时，都会一阵阵地烦躁。”
“这问题挺严重的。”
我一脸沮丧，“我真讨厌自己，天天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烦心，还忍不住抱怨。你说谁喜欢听别人抱怨？我不但自己烦，还把这种情绪传染给给周密。我现在就是个琐碎的市井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