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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口距离城中还有相当一段马道,赵云清在前催得紧,安涛不得不跟上脚步。与此同时他悄然纵目后眺,却没见着中书令的身影——

昨夜刺史衙署千头万绪,丑时刚呈递的百里军情还未及商讨,李令驰的先锋已至于万斛关口。他快马加鞭先声夺人,更像是专门来堵截洛都百姓的最后一条生路。

谁也不信这是巧合,谁也不敢明说。

安涛按下心中愤懑,正踩上马镫,不远处关口的士卒突然躁动,吵吵嚷嚷不知在喊什么。

“何人喧哗?”

安涛高声一出,身旁的庾荻便跟上话来,“似有流民入关,扰了大驾!”

如此情况已成万斛关常态,并不稀奇,自入冬后便陆续有流民过关,起初这些流民身上,照身帖等尚且一应俱全。可越近年关临行匆忙,许多人不得不沿路扒树皮为生,甚至活活冻成冰雕的也大有人在,能撑一口气挨到万斛关的已是少之又少。

“有流民入关,”安涛收回脚,转身便要回关口,“护军稍候,待下官前去处置。”

李令驰安坐马上,并不回头,倒是赵云清听过又上前来——

“欸,六军在此,既是朔北流民,便不劳安刺史费心!”他一把抓住安涛手臂,当着望京刺史的面直接下令:“去关口拦住他们,擅入关者格杀勿论!”

安涛猛然回头,左手扶剑已是按捺不住,倒是庾荻赶紧遮住安涛的手,“如此便有劳赵副将了!”他一边打哈哈,一边朝安涛拼命使眼色,“汝止,万不可造次!”

“求求你们让我们进去!”“主上,您怎么可以滥杀您的子民!”“苍天无眼,让竖子窃位,慕容裕,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漫天皆是刀剑划过血肉的淋漓声,金根车在甲骑具装之下突出重围,天子仪仗沐浴鲜血而过万斛关。温热的液体蓦地泼上车帘,撕咬出最后一道喑哑的弧线。永圣帝失了神,犹豫着去掀帘子,却被跪侍的郑蕃出言制止,“主上,千万别掀帘子,小心脏了您的眼!”

……上不就见过一回?”帘外杀伐惨绝,永圣帝死死盯着那道血迹,手捏望沿指尖泛白,却是笑出声来,“乱世之中,人命最贱。几日前是为一根簪子,今日是为一粒米——”郑蕃连忙跪伏座前,被永圣帝笑出满身的冷汗,半晌才听他彻底阴沉下来,“那么来日呢?”

郑蕃不敢瞄永圣帝,埋头越听越不对劲,几乎把额头往车底板上撞,“主上息怒!”

潜龙勿用,永圣帝阖眼攒起手,身处无尽的幽暗之中,一字一顿,“来日不是他死,便是孤亡!”

六军阵前,浓重的血腥味乘风而至,庾荻掩唇贴近安涛,“冠履倒置,当真是——”安涛心中怒火皆斜眼而去,庾荻便立时噤了声。

“安刺史莫怪,我知已有不少流民过境,只是哪儿能让他们一气儿全进来?”赵云清见关口处理得差不多,上了马一回头,轻笑着与安涛聊作宽慰,“天灾人祸连年不断,若是进城依旧免不了饿死,倒不如干干净净地葬于八盘岭下,也省得招致疫病,与人添乱!”

安涛的两瞥胡子早已吹得老高,听罢再也不瞧什么护军大人的脸色,大步流星翻身上马,“不是急着下榻么,那便走吧!”

大军到了望京行宫,赵云清拦住安涛又是一番指点,待李令驰二亲安顿下来,安涛才得空携庾荻前去拜见永圣帝。

天子所在院落并不大,檐下两侧侍婢寥寥,正殿外门窗紧闭,郑蕃正贴门站着。

他听见动静,遥见身着官袍的两人,几步下了台阶,躬身行礼,脸色却不大好看,“安刺史、庾典签稍候,主上尚在更衣。”

“下官来迟,”安涛拱手,先开口试探道:“主上可有受惊?”

“难为刺史大人还记得咱们主上,”郑蕃低叹,背过正殿压低声音,“只是奴婢随主上一路而来,所受惊吓又何止今日!”

“主上屈尊就卑,且忍过眼下,”来前安涛特地绕过一圈,眼下与庾荻一样,心中满是别的疑虑:“不过怎的不见中书谢大人?”

当初临沔王未及继位骤然暴毙,若非谢泓一力保全,永圣帝恐怕就要追随他的百余位兄弟而去,又遑论如今的至尊之位?

“中书大人镇守洛都,军情往来,”郑蕃转了下眼珠,便往地上瞧,“刺史大人该比奴婢更清楚。”

“昨夜中书调令已到,只是来不及处置,”庾荻与安涛并肩,弥勒似的打起圆场。他与郑蕃咫尺之遥,总觉得中常侍这表情透着古怪,“中常侍莫怪,所谓天子出巡,百官理当随侍,即便谢大人留守皇城,也该派哪位公子代行才是。”他怕不够,末了又低声添上一句,“有人分庭抗礼,也不至于如此尊卑颠倒。”

“典签大人说的是,”一席话扫平郑蕃眉眼间的阴霾,他顿了顿,声音仍是没有半丝起伏,“可惜随行而来的二公子不慎感染风寒,已然殁了。”

闻言两人皆是一惊,“什么?”

“可是安卿在外头?”

两人听见永圣帝的声音,登时也顾不上细问,快步行至门前——“微臣未能及时面圣,”安涛拂了拂衣袖,径直跪了下去,“望主上恕罪!”

吱呀一声,永圣帝开了门。

“安卿请起。”

“微臣不敢!”永圣帝亲自来扶,安涛无论如何也担不得,他一骨碌自个儿从地上爬起来,边道:“臣请圣躬金安!”

“宫宴一别,安卿可好——庾卿也来了。”永圣帝收回手叠搭于腹前,端的十分平易近人,“孤甚欣慰,我大梁尚有两位股肱之臣!”

两人听永圣帝如此说,原本抻直的膝盖又想跪下去,永圣帝却是话锋一转,“安卿节制三州兵马,步骑工射,眼下可有十万之数?”

“主上圣明,望京在册便是五万有余,师工二州另有五万。只是师州近来流寇频扰,臣虽派人前往镇压,一时半刻恐还无法绝其本根。”安涛洋洋洒洒毫无保留,“主上可有吩咐?”

永圣帝眉头一紧,“流寇?”

“回主上,东海浮陆,是为贫无立锥之地,故这批流寇不时便入师州打家劫舍。往年倒也只是小打小闹,可眼下正逢师州刺史谢世,竖——”年轻如永圣帝这般近在眼前,竖子无用这种话安涛委实难宣于口,“恕臣督察不力,师州近来也是疏于防范,才致使流寇倍增。”

“竟是内忧外患——”永圣帝仰天,重重叹了一口气,“天不佑我大梁!”

“主上宽心,流寇虽刁滑,进犯也无常,却始终不过一伙乌合之众,”安涛咚地跪下,“臣自请立军令状,春祭之前势必荡平流寇之患!”

“我知安卿报国之心,”永圣帝又将人扶起,作势要去拍安涛膝上的尘灰,“不过若能兵不血刃,是否更佳?”

“臣定当——”安涛受宠若惊,下意识以为永圣帝是体恤将士,随即回味过来,转问道:“主上的意思?”

“流民,流寇——”永圣帝没立即直起身,就着弯腰的姿势继续轻声道:“落籍可为兵,落草则为寇。安卿,行兵布阵,首要当在于兵!”

“这,流民尚可收归麾下,”安涛当即明白永圣帝的意思,这便是要自己暗度陈仓,悄悄培植出一支足以与李令驰相抗衡的军队来。

可行兵布阵说得轻巧,稍作细想安涛便犯了难,“这流寇野性难驯,怕是不行啊。”

“安卿一片碧血丹心,孤资浅望轻,便只能说这些了,”永圣帝本也没指望安涛能一口应下,闻言退开半步,俨然正色道:“孤还盼着来日安卿能手持斧钺,护孤周全呢!”

檐下的侍婢囫囵捉见最后一句,永圣帝自是面色不改,倒是郑蕃四下里偷瞟了好几眼。

别的动静是不曾有,只是几只麻雀突然自屋脊飞过,叽叽喳喳的,终止了这场看似隐秘的对谈。

“奴婢恭送二位大人——”院门前,郑蕃拜过别正要转身,恰迎上前来禀报的小寺人,“都仔细清点过了吗?”他心中似乎憋着火,语气顿时难听许多,“别又丢了这没了那的!”

两人还未走远,闻言四目相对,便又折返回来,“中常侍,”安涛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寺人,关切道:“可是丢了什么要紧的物件?”

“.也要紧也不要紧,”郑蕃似没想到他二人回来,当即吓了一跳,随即面上便有几分为难,犹豫片刻才坦言:“奴婢不瞒两位大人,正是大驾卤簿中的司南车,这山路本就难走,可天公不作美,下雪路又滑,谁知偏偏马惊失控,又哪里是咱们几个奴婢能追上的?”

安涛略一思忖,骤然张大眼睛,“可是大梁开国,工州机巧鬼手亲制上贡的那辆司南车?”

“安刺史博闻强记,”闻言郑蕃也是眼前一亮,“正是那辆举世无双的司南宝车!”

“护军大人没派人去寻——”安涛追着郑蕃脱口而出,下一秒才反应过来,若早有士卒去追,又何来他们这些宦官的事?连着方才关口的杀戮,安涛越想越气,那两瞥胡子又隐隐吹起。只见他抱拳朝郑蕃重重一躬,“此事下官已记在心上,有朝一日若得寻回,当重兵相护,送归主上!”

“公子博识,”帐内,赫连诚提两分音量作吃惊状,“在下却是什么也瞧不出来。”

“府君说笑,单凭金龙也可猜出几分皇家之物,”谢元贞一路所见,他敬赫连诚是个性情中人,此言也为报那两颗丹药的救命之恩。赫连诚如此,倒让他心疑此人又在打什么算盘,“只是府君言重,在下出身寒微,实在担不起府君如此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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