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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赫连诚便兀自往那民巷中去,往日家家紧闭的宅门此刻洞开,有妇孺在门口挂神荼郁垒,有老翁在院中低头木刻。赫连诚扫过一眼,隐约能瞧见重明赤鸟的翩翩之姿,剩下一众垂髫小儿则团团围拢欢放爆竹,声声除岁,岁岁安康。
行至此地,朱林蔚看了一眼赫连诚,突然打了个躬,“学生也是难得见此盛况,寇乱多年未平,师戎郡上下草木皆兵,百姓本是日夜担惊受怕,苦不堪言——这些时日学生观东翁秉政劳民,民生已初显回春之象,这都是东翁的功绩!”
他的神情仍是初见那般的本分,只不过心中视这位赫连太守已是截然不同,“此前学生多有冒犯,还望东翁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今日学生以天地为鉴,此后定当全心全意辅佐东翁!”
那日太守府衙惊天动地,赫连诚箭指众人既是敲打,亦是试探,眼下朱林蔚所言自然代表着望京的态度——
那便是师戎郡虽沦落郡县,此后照旧可与望京平起平坐。
“我既留下你,自然不会将你晾在一边,”赫连诚得了准信,心下一松,面上却不显,只一扬头道:“去前面瞧瞧。”
话音刚落,巷子拐角忽然冒出个四岁上下干瘪瘪的孩童,正捧一碗热粥小心翼翼地往民巷深处去。
那孩童全神贯注,仿佛手捧星辰,大气不敢多出,半点差错也不敢有。冬日夜寒,素月之下竟也冒出满头满脸的汗。赫连诚一行便赶紧退开道,让其先行。
经过的民宅中有妇人认出那孩子,匆匆迎出院门道:“铜锣真孝顺!是给你二亲捎的粥么?从菜市口往家端,要走不少路呢!”
赫连诚为照顾全城百姓,特地将粥棚安置在城中心的菜市口,倒是不曾想有孩童如斯,这般一步一脚印地往家里搬粥。
那孩童倒是知礼,闻言停下脚步,叫了人才回话,甚至还有些口齿不清,“阿翁阿母染病卧床,已是多日水米未进,这一口粥能救他们的命,纵使再远我也要去取来!”
妇人有些不忍,看着孩童枯瘦,脸色发白,上前关切道:“你只顾你二亲,自己可有喝上一口?”
孩童只一笔带过,“我先喂与二亲喝。”
说完孩童又告了别,这才重新迈开脚步。
妇人心知孩童救亲心切,只站在院门口目送,随即她目光一转,便与对面院中的老翁攀谈起来,“多亏新来的太守大人搭棚施粥,否则这数九寒天,不知又有多少人要熬不过去。”
“昨日粥棚还有衙役给田驺分发粮食种子,”老翁佝偻着脊背,说着停下手中活计,“我听巷口老孙说,这些种子粒粒饱满,也不知太守大人上哪儿购得的这些活宝贝!”
妇人闻言便踏入对面院中,“听说咱们这位太守大人从前是位皇商,身边还有一只纯白色的灵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那妇人想了会儿才一拍脑门,“腰缠十万贯,骑鹤下铎州,不正说的那位赫连太守么!”
老翁却不认同,“前刺史淳于大人不也是腰缠万贯,你可见他肯分一口羹汤与咱们这些贱民?”
“倒也是!”那妇人倚着院门一拍手,“凭他这样的人也能做刺史,咱们赫连大人一心为民,却只因出身庶民而屈居太守之位,当真是老天无眼!”
“皇天高耸入云端,岂容我等蝼蚁肆意置喙?”老翁满是皱纹的眼中闪出莹莹光亮,“不过自打咱们这位太守大人到任,海寇至今未敢来犯。且朔北流民感念大人忠义,逃难途中亦不忘安葬同胞,因此投军之人源源不断,城东港口日夜重兵把守严阵以待。这几日大人还给咱们施粥送苗,眼见这日子是越来越有盼头儿了!”
这些话都听进赫连诚的耳中,他慢慢踱着步,心中荡漾,正要拐去另一个巷子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脆响——
“这是怎么了!”
妇人与老翁循声赶来,只见方才那孩童正脊背朝天。两步开外,翻了花边的粥粒尽数洒在地上,与未化的白雪水乳交融。
“我的粥,我的粥!”孩童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想用手去扒拉,可陶碗四分五裂,他捧了粥粒不知往哪儿安放,这一来一回,便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妇人赶过去将孩童抱了起来,眼见这粥全洒了也觉得十分可惜。她皱着眉,心想回家去翻一翻有什么能充饥的食物,抬眸就见不远处,方才经过的四人中,一个郎君从另一个郎君手中抢过两个蒸饼,递给为首的公子,“东翁,蒸饼。”
刘柱没留意被抢了蒸饼,眉毛倒立,嘴上不饶人,“这是我怕你没吃饱才带的!”
方才席间刘弦替赫连诚挡了不少酒,眼下酒劲稍退,刘柱这么一说,他倒还真有点饿了。
刘弦便揽上刘柱的肩膀,拍拍自己胸脯,“阿弟好意,为兄心领了!”
妇人方才就觉得这一行人不似寻常百姓,她眼见那公子走过来,将蒸饼塞进孩童掌中,不由壮着胆打量起来。
片刻之后,她不由叫出声来,“这位莫不就是太守大人!”
刘弦赶紧道:“大人微服游街,还请几位莫要声张。”
那老翁一听真是太守大人,弯曲的脊背都直了几分,“是,是是!那,那大人可要吃些东西?拙荆刚做了五辛盘,还有胶牙饧,”他捋直了舌头,随即长声向自家院门唤了声,“老婆子,快将五辛盘与胶牙饧端来!”
老人家遇见青天大老爷,盛情难却,又是刘弦挡在前面,“老翁不必劳烦,方才是舍弟打趣,咱们都是吃饱了出来的。”
这话倒叫老翁有些失望,不过须臾,他低垂的眼眸转而上扬,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颗串了红绳的褐色丸子,恭恭敬敬递与赫连诚,“那这却鬼丸还请大人务必要收下!也算草民一点心意,恭祝大人来年百病全消,奸佞莫近!”
这便不好推却了,刘弦看了一眼赫连诚——
“人情此日非前日,岁事新官对旧官①,”赫连诚喃喃念过一句,躬身双手接过,“那便谢过老翁。”
回府的路上,刘柱心不在焉地跟在兄长身后,他看了一眼赫连诚,又将嘴巴贴在刘弦耳后偷偷问:“兄长,方才大人什么意思?”
“碧水无忧,因风起皱。”
一旁的朱林蔚耳朵尖,这位年逾不惑的老学究缓缓慢下一步,三人就这么躲在赫连太守背后议论起他的风流情史,“大人莫不是要送给哪家女郎?”
可惜他话音刚落,前头赫连诚接连咳嗽两声,“我可都听见了!”
议论声戛然而止,直到太守大人将自己关入房中,三人也没能猜出究竟是哪家女郎幸甚至哉,能得太守大人痴心暗许。
夜深天外寂静,房中案前,信筒旁灯花微爆,惊动了一旁闭目的白鹘。它顺势将头一歪,就见自家主人正心无旁骛,落笔成文——
椒花饯腊 爆竹催春
值此良辰 三愿赠君
一愿新年胜旧年
二愿无有灾咎 维康维寿
三愿此后 岁岁年年常相见
笔峰离了昏黄纸张,赫连诚却皱了眉。
心绪纷扰的几番来回,叫白鹘瞧得彻底没了耐性,就要往院外飞,赫连诚这才终于将最后一句换成:
三愿白衣送酒 得偿所愿
待墨迹彻底干透,赫连诚将信与却鬼丸一并塞入信筒,挂上白鹘的脖子。
子夜将至,白鹘在新年之际所领的头一道任务,便是做飞往铎州的信鸽。
正旦清晨,幽静的四方院中,门扇轻动,谢元贞正和衣从澡房里出来。
胡长深与谢含章就守在廊下,他眼见从公子搭着门框脚步虚乏,便赶紧上前搀扶,“从公子,这药浴切记日日不能落下。若是一曝十寒,一来药效难显,二来身子也经受不住。”
自打昨日谢元贞的右手不再渗血,胡大夫便要求他开始药浴,今日头一遭,药力凶猛,谢元贞还真有些昏沉。
他勉强撑着身子,道:“多谢小胡大夫,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