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闲观戏君臣重逢14(1 / 2)

众人奔了许久,进了一座大宅院。武名扬被单独放在一间房里,他见救自己的不似坏人,又倦得极了,不觉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有个丫鬟送来洗面水、早点,他便问这是什么地方。丫鬟道:“这里是福王府,是我家王爷救了你们。”武名扬吵着要见苏小楼,丫鬟却说不知苏姑娘在何处,门外又有两人把守,不让他出去。他只得耐着性子暂且住下,一日三餐皆有人送到房中。

到第五日上,忽有人来传他去见福王。一路上见到处悬灯扎彩,许多人进出忙碌,似有喜事。到了福王的屋中,见到一个贵公子,当即磕头拜见。

福王道:“你叫武名扬,武师彦将军的孙子,是不是?”

武名扬道:“是!草民还没谢王爷的救命之恩。”

福王点点头道:“忠烈之后,沦落至此,令人惋惜。武名扬,你想不想做官?”

武名扬忙道:“想啊。太公在世时常教导名扬忠君报国,为朝廷效力,恨无用武之地耳。”

福王道:“并非你想做官就能做得了。有的人苦读圣贤书,老考书生书生考到老,仍得不到功名。有的人斗大的字不识,却能加官进爵,封妻荫子,你知道为什么么?”

武名扬道:“请王爷赐教!”

福王一笑,道:“你要做官,须得从乡、会试再到殿试一步步考上去,但即使考中状元,也未必有官可做。本王若肯抬举你,只须一句话,你即刻就能跻身朝班。”

武名扬大喜过望,受宠若惊,说道:“王爷,这是真的么?”

福王道:“你须答应本王一件事。本王对苏姑娘心仪已久,要纳她为妃,无奈襄王有梦,神女无情,本王知你与苏姑娘有誓约在先,只要你让她死心,便是帮了本王一个大忙。”

武名扬闻言,心凉了半截,呆坐在地。

福王道:“此事说难不难,还不就是一句话。日后有了功名,倚红偎翠,左拥右抱,美女还不多的是?”

武名扬道:“婚姻之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须得苏镖头做主。”

福王道:“原来你还不知道,五天前那个夜里,一场大火将中原镖局烧成一片白地,合局三十几口人命尽数葬身火海。苏镖头远在柳州的岳母一家也惨遭灭门,中原镖局在湘赣冀陕各省的分号数日间也分崩离析,作鸟兽散,如今苏姑娘可说是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本王肯收留她,也算她的造化。”

武名扬这几日虽想中原镖局定遭不测,仍殊难相信数日之间不复存在,心中不禁生出两个疑问:“怎么会这样?是谁干的?”

福王道:“这件事早已震动朝野上下,地方上也在着力追查,不过至今未见丝毫端倪。”

武名扬道:“王爷可否许草民与苏姑娘见一面?”

福王道:“你答应了?”

武名扬心想:“福王权势煊赫,得罪不得,只能暂且应下,再缓作计较。”便点了点头。

福王大喜,便派人引武名扬到苏小楼房中。

苏小楼正在拥被而泣,见了武名扬,破涕为笑,拉着他手,道:“名扬哥哥,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忽又转喜为忧,道:“他们说中原镖局被人烧了,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是不是?你带着我,咱们去见我爹……”

武名扬牵住她胳膊,道:“小楼妹妹,这里是福王府,咱们出不去的。”

苏小楼道:“你有武功,他们要是阻拦,你使出武功打败他们,用我们镖局大叔们的话说,是‘亮青子’‘挡风’,万一打死了人,叫‘鞭士’,继续上路叫‘扯轮子’……”

武名扬道:“福王府家兵家将众多,我一人又要保着你,如何冲得出去?”说这话时,脸色颇为难看,不敢正眼瞧苏小楼。

苏小楼一急,道:“这怎么办?福王逼我和他成亲……”

武名扬道:“咱们别无他法,不如暂且应下来再说。”

苏小楼闻言,惊得倒退几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只知道父亲走镖三十余年,从没失过手,遇到什么难办的事,总是由他父亲最终解决,自己溺于琴棋书画,从没为其他事操过心,且以为一辈子也无须为这些俗务杂事操心,哪知事故突生,她茫然无措,满指望武名扬能如父亲那般保护她周全,却不料他说出这种话来。

武名扬忙作解释道:“福王吃人不吐骨头,若不顺从,他杀了我俩,说苏家合家三十三条人命尽数葬身那场大火,也不会没人相信……”

苏小楼惊道:“什么?你说我爹、高叔叔还有施叔叔、曹大哥他们都被火烧死了么?”蓦地气血上涌,昏了过去。

下人立即叫来大夫诊视,说是气冲三焦所致,并无大碍,开两副药,静心调养半月即可复原。

苏小楼却如何能做到“静心”?只要一想到父亲惨死,眼泪便止不住流。就算武名扬来劝,也只会徒增伤心。福府炮制的参芪补养之剂,她拒不服用,饮食不思,恹恹病重,痰喘时作。

福王忙请神医妙手医治,都说是七情六欲、忧愁郁结所致,婚事只好暂且搁下。药也服了不少,总无效验。

未几年节将至,府里有果子、衣物、首饰送到房来。一枝玉凉簪,一条白绫洒花汗巾,系着一副银挑牙,一双大红洒花褶衣,两副丝带,两副玉纽扣,一包茉莉花茶。

武名扬纳之不拒,苏小楼仍愁不展,到了除夕夜,家家关门守岁。苏小楼一反常态,从府上要来纸马香烛,就大盆中烧了,遥祭父亲,高叔叔及尹大哥等人亡灵。想起往年年节,中原镖局门县柏叶,户换桃符,年夜饭果蔬满堆、佳肴成列,苏、高两家坐在一起,笑语喧阗。镖局里若还有没回家过年的兄弟,也一并请来同席。年底结帐大有赢余之年,还会请来戏班子贺岁迎春。

守岁时,苏小楼总是缠着父亲一同玩到天亮。中原镖局兼营火药铺,总少不了燃放烟花炮竹,什么“炮打梨花”,“葡萄满架”,“流星赶月”,“明珠倒挂”,好看煞人。

自元旦而后,父亲便到地方上,各处生意朋友拜年,自然没她的份,只好终日和丫头、尹大哥到城隍庙看戏。元霄节赏灯,正是满城箫管,人山人海,鱼龙莫辨,正所谓“一天皎月,十里香风”。如今物是人非,别人家贺岁依旧,而她却只能孤身只影,独对清灯。

深霄梦回,还以为睡在了家中的床上,不禁泪水濡湿了被褥。扶病起床,铺纸拈毫,写出南唐李后主的那首《忆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如今感同身受,方才理会出李后主当时是何等的痛苦。一个是亡国之恨,一个是丧家之痛,其实也没多大分别。

福王多番邀她散心,自动奈每每触景生情,愈加伤怀。散了大年,病情愈重。福王别无他法,只好命人张榜,寻求江湖良医。

忽一日报称有一老者揭榜,自称有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当即请进府来。见是一个老乞丐,手拿虎撑,背负药袋,还有一个小乞丐跟着。俱肮脏不堪,面目可憎。福王便欲赶出去,徐爵爷道:“自古异士必有异相,风尘中亦不乏奇人。此老丐有无本事,先让他瞧瞧苏姑娘的病再说。”

福王以为然,便盛礼待茶。茶罢,到房中诊视,见纱窗半掩,罗幔低垂,香气氲氤,锦花璀璨。

老丐叫将幔帐挂起,道:“天气转暖,万物复苏,不可遏抑阳气。”婆子揭开帐子,见苏小楼星眼朦胧,面色微黄,奄奄一息。

老丐隔纱把脉,说道:“小姐乃情志为忧思所伤而致的虚损劳症,此乃七伤之一。《诸病源候论》中以大饮伤脾,大怒气逆伤肝,强力举重、久坐湿地伤肾,形寒寒饮伤肺,忧愁思虑伤心,风雨寒暑伤形,大恐惧不节伤志,是为七伤。心劳血损,以致气血不调,下药当从调和气血着手。”随即从药袋中取出一块膏子药,用戥子兑了三钱,开水化开调匀,着人喂服。说道:“此药以独活、当归、防风加蜂蜜调制而成。”留下两剂,说了服法,又开了参、茸之类滋补药品,方才辞去。福王自酬谢不提。

苏小楼半睡半醒间,只觉有人往手里塞物事,又听他说什么“独活”、“当归”、“防风”,似有暗示。待人都散去,展开手掌,见是一个纸团。里面写了八个字:“病体康复,不日来救”。她先是一喜,却猜不出来救自己的是什么人。

又想:“难道爹还活着,差人来救我?”一念及此,心为之开,忽想到:“这不是爹的笔迹。”又愁眉不展,寻思:“此人似乎与我甚熟,又关心我的病情,若不是爹,又会是谁?啊,是了,不是爹的写的,难道不会是别人代他写的?”一想爹要来救她,巴不得早日病体康复。自此不再废食,药到必服。老丐的药虽非真有灵效,但她这病原从心思上来的,只要心开,便好得快了。

那一老一少两丐,正是老丐和少冲。那晚中原镖局起火,二人赶到苏小楼房时,只有苏纪昌一人,尚昏迷不醒。救醒后,苏纪昌托二人办两件事,便投火自焚而死。师徒俩多方寻查苏小楼下落未果,未无意中找到了老丐多年要找的人。后见到福府的榜文,已猜了八九不离十。便扮作江湖郎中混进府,一看果是苏小楼,见她病情沉重,不便即时救出,便趁开药方之时暗自写了那八个字的字条。

半月后师徒觉得苏小楼病好得差不多了,便夜入福邸。到了福邸,发觉侍卫较之往日多了许多,防守极为严密。老丐身形敏捷,带着少冲飞檐走壁,窬墙过户,如入无人之境。少冲没想到师父竟身负绝高的武功,又惊又喜,觉原告的担忧多余了。才想到那晚帮自己打败姜公钓的乃是自己的师父。

师徒俩行到一处,忽见对面高楼上立着一老者,仰观星斗,自言道:“天上月亮只有一个,为何洛阳的与京城的沮然有别?”

老丐低声嘱咐少冲:“你呆在这里别乱走,师父去去就来。”少冲才点头,就见师父的黑影窜上高楼,立有数人惊呼:“有刺客!”

老丐此时离楼头老者仅几步之遥,冲上高楼的侍卫不敢过于相逼。

老者喝道:“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老丐道:“有人吃腻了猴头熊掌、鲍鱼燕窝,却想着荠菜野蔬;八侑歌舞、笙箫燕乐也是索然无味,诸事不理,只以抽大烟度日……”

老者越听越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丐道:“你怎么不叫人杀我?”

老者道:“我已在你掌握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却见老丐双膝跪地,口称:“老臣朱丹臣叩见皇上。请恕老臣适才冒犯天威。”

这老者正是当今天子后来庙号神宗的朱翊钧。神宗道:“朱丹臣?你是户部侍郎朱丹臣?”当下喝退了众侍卫,扶起老丐,道:“你当年乞骸骨,何以变成这般模样?”

老丐道:“老臣罪该万死,未得皇上批准,擅离职守。”

神宗道:“擅离职守的又岂只你一人,这些年朕懒理国事,疏于朝政,大臣们纷纷致仕。他们无非是讪主卖直,沽名钓誉,朕一概留中不批。有的挂印自去,朕也懒得管他。如今内阁辅臣只有方从哲而已。丹臣,朕知你为官清正,办事利落,伪以致仕,实另有诏命,然则三年届满,你为何也如他们一般弃朕而去?”

老丐道:“皇上久不上朝,老臣为京官之时,也只三次得睹天颜。大凡诏令出诸内阁各部府,百官朋党构私,勾心斗角,老臣不愿素位尸餐,才愤而离职的。”神宗道:“你是在怪朕。”老丐忙躬身道:“不敢!”神宗叹道:“朕在位近四十载,自知无甚作为,为今年事已高,更加无能为力了。”

老丐忽道:“皇上可还记得田妃?”

神宗道:“莫非朱爱卿已查知她下落?当日她被郑爱妃借故逐出宫门,身怀六甲,十几年来必吃了不少苦头。”

老丐道:“当日皇上命老臣寻访,一直无果。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近日倒真访到她下落。可惜身染沉疴,不日病故。”

神宗深感恻然,半晌才道:“孩子呢?”

老丐正要说话,忽听有人上了楼,那人道:“爷儿不要信他,这老叫化儿心怀异谋。”

老丐识得,来人是郑贵妃之兄郑国泰,仗着其妹受宠,常干预朝政。当下道:“原来是郑皇亲。郑皇亲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郑国泰怒道:“混障!朱丹臣,你为侍郎时便与沈一贯、顾宪成一伙,故意与爷儿作对。如今不过是个臭叫化子,连庶民都不如,还妄谈什么君子?君子有这么臭烘烘、脏兮兮的么?”他向神宗一躬身道:“爷儿,福府是什么地方,怎容这老叫化儿在此?他擅闯王府,已犯了死罪。”

神宗觉他说得有理,一时颇为为难。

老丐道:“皇上若有兴看戏,可到城隍庙附近请一班演靺鞨技的。”神宗道:“快请!”郑国泰忙道:“今晚太晚了,臣看还是改日吧。”老丐道:“郑皇亲莫非想拖延几日,好派人去杀个干净?”

郑国泰为他说中心中所想,大为恼怒道:“你这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却听神宗道:“朕今夜烦闷,难以安寝,看看靺鞨戏也好。”当即传下口谕:“速去城隍庙请戏班子,有差迟者严惩不贷。”立即着人去办。郑国泰见谕旨已下,也只有吹胡子瞪眼而已。

不久戏班子请到,便在后花园铺了毡毯,算作戏台,四面火把照得通明。神宗、郑国泰、老丐等人坐在楼上观演。

云板三声,只见一个男子引着一个妇人并一个女童出来。那男子叩了头,在台上把十三张桌子层层叠起来,好似一座高塔。从地上打一路飞脚,翻了几个筋斗,从桌腿间一层层翻上去,到绝顶上跳舞。看的人生怕他掉下来,他却猛从桌子间一一钻过,疾似灵猴般到了地上。收去桌子,只余一张。

那妇人仰卧其上,将两脚竖起,露出潞绸大红裙子,白绫洒花膝衣,玄色丝带,大红满帮平底鞋。那男子拿出一条朱红竿子,上横一短竿,直竖在妇人脚心里。女童轻轻一跃,飞上横着的短竿上,一会儿倒立,一会儿双腿自双臂间钻过,平睡在长竿之顶。妇人将竿子从左脚移到右脚,竿子也绝不会倒。

戏耍了一回,两人下了桌面。女童面色如恒,并不害怕。

那男子取出一套绳梯,望空中一抛,直竖了起来。黑夜中望不到顶端。妇人拿一面锣,当当当的敲起来,女童爬上绳梯,越来越高,众人看不太真切。却听那女童道:“摘数枚梅花,奉各位大爷讨赏。”隐约见她作折枝状。

少顷,那女童从梯横间钻翻下来,手捧三枝梅花,二红一白,径到楼上献给三位贵客,并取金杯奉酒。

神宗大喜,道:“如今初春,南方才得有梅花,北方尚早,你却从何处得来?”

女童道:“不敢瞒爷儿,这花是俺娘做的。”

神宗见她眉清目秀,口齿伶俐,心生喜欢,说道:“原来是假花,却跟真的一样。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女童跪下禀道:“俺爹姓华,四海为家,俺叫华凤,别人都管俺叫凤姐儿。”

神宗道:“好个伶俐的凤姐儿。你还会演什么把戏?”

凤姐儿道:“还会舞流星,顶天灯,跳剑,走马灯,多着哩。”

神宗道:“走马灯戏又名皮影,你便做一出来看。”

女童应了,便在席前摆了一张桌子,放上一个白纸棚子,后面点起两枝画烛,外面的灯灭去,便见前面的幕上印出人影子,手脚活动,如真的一般。

女童一家三口唱戏,旁边锣鼓时鸣,演的是《天仙配》。直做到更深才完。点上灯烛,瞧那些皮影,皆为牛皮剪刻,彩绘而成,形象俊美。

神宗屏去闲杂人等,留下郑国泰、老丐及演戏的三人。老丐问凤姐儿道:“凤姐儿,你娘呢?”凤姐儿指着那妇人,道:“她不是么?”老丐道:“你们戏班子那洗衣做饭的田姑呢?”凤姐儿眼一湿,道:“田姑殁了。她在时,待我可好了。”

老丐向华班头道:“孩子的事还是二位说的好。”

华班头已听老丐说知,眼前老者即是孩子的生父,只得含泪对凤姐儿道:“孩子,其实田姑才是你的亲娘。她一个人带着你,怕人说闲话,才寄养在我家。你娘却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

凤姐儿闻言道:“我不信,你骗我。”泪水却已自眼中涌出。

老丐道:“眼前这位贵人是你的亲爹。还不快去拜见?”

凤姐儿望着神宗,又望了一下华班头,哭道:“你们都骗人。爹不要我了,卖凤姐儿与人是不是?”

那妇人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却听郑国泰道:“爷儿,此事非同小可,依在下看,当从长计议。”

老丐道:“郑皇亲,你怕老叫化儿以吕易赢,何不滴血认亲?”郑国泰道:“正要滴血认亲!” 神宗点头允可。当下命人取来金盆两个,均盛清水。凤姐儿与华班头之血滴于一盆,与神宗之血滴于另一盆。结果前一盆血凝成块,后一盆血融在一外。郑国泰再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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