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道迷题藏机关16(2 / 2)

众人注目看去,见是一幅《墨葡萄图》。画中枝叶纷披,藤条低垂,葡萄晶莹欲滴,墨韵飘香。笔墨酣畅淋漓,泼辣豪放,观之令人惊心动魄。后面题款曰:“半生寥落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署名“青藤道士”。

崔明亮道:“画是不错,可惜非出名家。”

萧先生道:“不然。青藤道士徐文长学识渊博,书画剑皆精,但功名不就。为人放荡疏狂,落拓不羁。所作书画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中宛然可见。其水墨大写意画法,纵横驰骋,大刀阔斧,力摒宋元以来倪元林、祝枝山、文征明等文人画的陈腐之气,自创一格,独具匠心。尤其是这首诗,更以野藤自况,……”

徐渭字文长,曾为胡宗宪幕僚,于抗倭颇有功绩。胡获罪后,佯狂脱归越中,还因杀妻入狱。其言行与世不容,乡里目为狂人。不过这很对萧先生脾胃,他的私印刻的便是“青藤门下走狗”,对这幅画自也是投以青眼。自信画中那种不驯和无奈也只有他自己能看到,世上俗人几人能知?

他正自入神,宫本却教收起来,打开第二件珍品。两名随从一人持定,一人徐徐展开。卷幅纵一尺、横三丈,描金云龙笺上龙飞蛇走,乃是宋徽宗赵佶的草书《千字文》。

崔明亮道:“向闻那个宋徽宗是个糊涂皇帝,不过书画音律还算精擅。”

金泰国道:“赵佶其书学黄鲁直而能变其法,学薛曜又能自创一格。笔画瘦挺,自称‘瘦金体’。却不闻他能书狂草。这幅字莫非是假的?”

宫本道:“国手这话外行了,赵佶能今草亦能狂草。此卷为他书法已臻炉火纯青之时所作,乃不可多得的传世精品。”

萧先生啧啧称赞道:“道君皇帝草书既有怀素之圆转疾涩,又有‘草圣’张旭的体势连绵,其笔势洒脱劲利,结体变幻多姿,通幅转行换笔毫无懈怠,一气呵成,大有天风漫卷,江河狂泻之气象。其排山倒海之势恐素、旭之辈亦逊让多多。”他边看边悬腕虚书,自“天地玄黄,宇宙洪光”,顺着那笔势下去,越来越快,越来越兴奋,连身子也跟着舞动起来。却在他兴高采烈处,宫本又教收起。

萧先生意犹未尽,忙道:“怎么?”

宫本道:“还有第三件宝贝呢。”第三个木盒呈四方形,里面油纸包裹着一个黄绢包袱,打开包袱,又有青皮封帜。

萧先生见如此郑重其事,料非凡品。待去了封帜,才见是一本破旧泛黄的线装书。眼前一亮,立即夹手夺过,惊喜道:“是《隋书》的《棋图》!此书早已亡佚,你从何处得来?”

翻开一页,只看得一眼,再也无法移目。脸上忽喜忽忧,自言自语道:“这一手‘倒脱靴’甚妙。这一着敢于弃子,……嗯,白子有些不妥,黑子却不乘势追击,教人匪夷所思……”他正想着书上的珍珑棋局,书又给宫本拿回。

宫本道:“诸位这下见识了,可知在下没有说大话。”心想:“自己枉称‘棋书画’三绝,所藏字画、棋谱比起这三件就差得远了。”当下说道:“足下可否在敝庄盘桓数日,容在下借以揣摩揣摩?到时自当原封奉还。”

宫本道:“其实舍处藏品汗牛冲栋,这三件虽然珍奇,不过太仓一粟。就算赠给先生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这么无缘无故相赠,旁人看了眼红,也向在下索要,在下不好厚此薄彼,藏品再多,也不够送人。”

萧先生道:“足下美意,在下心领。别无他望,只求暂借数日。”宫本面显为难之色,说道:“在下今日叨扰,本拟向先生讨教棋艺。不如你我约定三局,在下以此作为输赢的彩头。”萧先生道:“在下的藏品恐难入足下法眼。”

宫本道:“先生不幸负于在下,可否容在下请教一个题目?”

萧先生先是一喜,后又蹙眉道:“竟有如此便宜之事!不知要考在下什么难题?”

宫本道:“萧先生棋书画之外,精通天文地理、术数历法、三黄六壬、奇门之术,在下粗通棋剑之道,其它虽有涉猎,终究未能登堂入室。所出之题,皆在此中。先生倘觉涉及隐私,不便相告,自可以不答便是。”

萧先生闻言才放了心,道:“一言为定。”便将众人请到雅室。

华灯高照,排开棋枰。两人相对,一跪一坐。余人知高手过招,可大开眼界,在旁观弈,静待双方落子。

萧先生道:“我为主,你为客。第一局足下请先!”

宫本道:“在下就不客气了。”拈子落在边角上。

萧先生想也不想,在白子的犄角上挂一手。宫本望了一眼萧先生,在另一边角上落子。萧先生又在其旁挂靠,意在不让他有丝毫立足扩张的余地。

宫本起初数子,似乎漫不经心,为黑子四处包抄,一番打劫求活,到后来竟连成一片,四个边角都是白子的天下,势力大炽。黑子已然无力阻击,听任黑子杀入中原腹地,夺地扩势。一局未终,败局已成。

萧先生推枰敛手,道:“这一局足下赢了,”望了一眼那三个木盒,摇了一下头,道:“请出题,在下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宫本道:“好。中土有谵:种树植林,莫过清明。现问清明之节,七曜位于黄道哪一宫?北斗引二十八宿又在何位置?”

萧先生道:“天文星象,语难达意。”当下命黑衣弟子土司空取来一架浑天仪,置于空地上。

众人见是一个大球,外面好几层铜圈,上标:赤道、黄道、南北极、日月星辰、二十四节气等名目。黄衣弟子将水注入浑天仪的漏壶,“嘀哒”声中,铜圈各绕轴转动起来,演示出星象变化。金乌坠,玉兔升,光阴茌苒,斗转星移。

萧先生道:“太阳于春分点达白羊宫,于谷雨达金牛宫,清明节当在白羊宫将至金牛宫。周天二十八星宿,以北斗斗杓指向的角宿为起点,由西而东罗列。”当浑天仪行至清明,萧先生教停了滴漏。各铜圈随即停止,三垣二十八宿罗列一周天,太阳正处于白羊宫中。

宫本点头道:“在下明白了。”萧先生命撒去浑天仪,道:“咱们来下第二局,如何?”各拣子归碗,将枰清空。

宫本道:“所谓礼尚往来,这一局该由先生执先。”

萧先生道:“好。”执白在边角的四四位落了一子。宫本投在了三六位上。萧先生不去管它,到关元处落子。宫本却在六三的位上又投一子,与三六位的黑子成夹攻之势。

此为‘双飞燕’,也即日本所谓的‘双悬’。萧先生仍不管那子的死活,只集中精力经营中原腹地。过了十余手,地盘颇为可观。而黑子一味滥势,少有根基。一局终了,通计宫本输了三目半。

宫本道:“萧先生妙棋。在下输得心服口服。这幅赵佶的《千字文》横轴便归先生了。”

萧先生教青衣弟子木太岁收起,又道:“黑白之局,成固可喜,败亦无忧。在下佼幸获胜,竟得了徽宗真迹,毋宁太过?就算输了,可说是丝毫无损。宫本君不妨出第二道题目。”

宫本道喜道:“先生身在局内而神游物外,以平常之心超越胜负之念,棋品已在我等之上。在下第二道题目是:有人居中央,出乾位十步,趋无妄七步,转师位十二步,返同人七步,至坤位十五步,问他现居何处?”

萧先生掐指算了一会儿,道:“你请稍候。”命红衣弟子火荧惑取来算盘、算筹,就在棋枰上演算。他一边拨弄算盘,一边用算筹计数。约摸一顿饭工夫,他盯着枰上的算筹道:“我知道了。此人居坤位十步,或者他转乾位十步可回到中央。”

宫本点头道:“咱们来弈最后一局。”他也不客气,执先投在关元附近。

萧先生心想:“你竟然直入中原,我可不许你立足。”也在关元附近落子。数手后,萧先生的黑字围成了“金井栏”。白子围于当中,眼见着要死一大片。宫本举棋不定,额头涔涔汗下。过了一会儿,手中一子投在了白子的活眼中,围死了数枚黑子。这数枚黑子一拣开,局面大变,形势逆转,竟成了白子被围。

萧先生赞道:“好一手反扳!”眼见突围无望,只得另辟天地,在另一块空地发展势力。两人你一子,我一子,“玉子频敲忘画冷,灯花落尽觉宵深”。这一局斗得甚是激烈。

前两局一胜一负,最后决定高下。旁观众人都觉萧先生略居下风,败局已呈。五大弟子更为师父着急,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何况棋技差之千里,也只有干着急而已。

木太岁一抬头发现那东洋人的一名随从神色有些不对,再瞧他手臂微动。后来发现只要轮到宫本行棋之前,他手臂都要动几下。木太岁大为奇怪,趁众人目光都在棋枰上。移身过去,才见他在宫本后背划来划去,似在写字。再留意一会儿,发现当他写“七四”,宫本就落子在七四位,当他写“三九”,宫本就落子在三九位,原来是在指点宫本行棋。木太岁当即干咳一声,狠盯着那人。那人眼皮一抬,目光甚是锐利。

木太岁本想逼视他一会儿,让他自觉收手,那知被他这么一看,先自心慌无主。定神再看那人已笼手袖中,不再指点。他即回到师父这边,向火荧惑低声道:“我瞧东洋人背后那随从大有来历。”

火荧惑望了一眼那人,并不觉有何特别,摇了摇头。

再看棋局,萧先生这边已将受困的棋子解救出来,连成一片,于白子成互抱之势。两边都不能置子叫吃,竟成了双活之局。宫本哈哈一笑,道:“你我战成平局。在下奉上《墨葡萄图》和《棋图》,可否问第三个题目?”萧先生道:“在下求之不得。请!”

宫本随便抄了一枚棋子攥于拳心,道:“这枚棋子只有在下知晓黑白,请先生猜出来。你可以发一次问,不过在下只能答‘是’或‘否’,还可以撒谎。”

萧先生闻题,道:“此题有意思。”捻须沉吟半晌,忽含笑道:“有了。先问足下,棋子是白的且你所言为实?”宫本摇头道:“否。”萧先生道:“是黑子。”宫本展开手掌,果是一枚黑子。

其实这一问含着一个非此即彼的机关,以次推断,即可猜中棋子黑白。众人没明白其中道理,有的还以为萧先生擅于先天神数之类,占卜得知。

宫本起身道:“在下亲聆雅教,学问大长。改日拜候,就此作别。”说罢深深一躬。金泰来、崔明亮夜相随辞去。

萧先生直送到庄门,待客人走后,回到雅室,把玩三件宝贝,爱不释手。又道:“这东洋人棋力不弱,实是我生平所会一大劲敌。不过他第三局后半局棋力不继,明显发挥失常……”

木太岁在旁道:“其实他视受人指点,以二敌一,才的与师父抗衡。”当下将适才所见告知师父。

萧先生忽然想到什么不妥,自言道:“这三人来的唐突,仅仅是为了弈棋?三件中土珍品每一件都极为稀罕,那东洋人又从何得来?他请教三题,只问答案,不索原由,还说学问大长……”

他向来机警,迷于珍品在先,惑于木野狐在后,以致一直没察觉出异常。这时他越想越觉可疑,立即派水、木两弟子尾蹑上去,探看三人究竟有何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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