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2 / 2)

江代出定住片刻,声音沙哑地告诉医生,年美红两周前被贺伟东用木棍击打了头部,问有没有可能就是她的死因。

医生听完一愣,可站在专业角度,给江代出的答案是不一定。因为患者有个体差异,医学也有太多的不定性,人体的器官构造又极其复杂,尤其是大脑,就算尸检也无法完全断定原因。

可说到最后,这位严谨的医学工作者,为了安慰一个失去母亲的男孩,拍着江代出的肩膀说,孩子,别想了,有时候这都是命。

少年失恃,见者哀之。

江代出离开医生的办公室,走楼梯直下负一层,找到一脸胡茬,像尊石像般僵立在年美红身边的贺伟东。

没当着他妈的面,而是拖出去后,用力挥出他妈一直拦着他挥的那拳,声嘶力竭地重复着:贺伟东,是你害死我妈的!

而那个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男人,直至被打到头破血流也不躲闪,甚至没有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最后被人拉开,还自己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这一次,贺繁冷眼旁观,没拦江代出,只是在他打痛快了颓然坐地后,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年美红的后事由请来的“先生”帮忙主持,操办得肃穆而庄重。

她的衣服是年秀玲给选的,帮她擦了身,挺着大肚子亲手给她换上的。

一身亮色衣裙,配着秀丽的妆容,整齐的发髻,让她看起来只像安然睡在停灵的木棺里。

木棺后面的花圈上挂着一块孝子牌,江代出的名字后面跟着贺繁的。不分远近亲疏,只因江代出比贺繁早生两个小时,所以名字在前。

两人都着黑衣,戴白孝,一同给棺前案台上的饭盅里添饭,再摆上水果鲜花,又一同向每一位前来吊唁的宾客鞠躬回礼。

年美红做头发的手艺好,人缘也好,厂院儿里来送她的人不少。

到这时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家里那个一直让人弄不清是哪里来的男孩也是她的儿子,只是个中缘由,如今不好细问了。

推她去火化的时候,江代出跟贺繁站在外面,跟着先生的指导喊了声妈,又念了好些路上送她的吉利话。

贺繁不是第一次叫年美红妈,不久前的一个晚上,他叫过一次。

那天年美红敲门进他的房间,告诉他自己想通了,也想明白了,两个人只要能互相理解,彼此扶持,过日子男的女的不都是加在一起四条胳膊四条腿嘛。

她拉着贺繁的手,眼中带着笑意,说小繁你叫我一声妈,叫了我就答应了。

还让他跟大年一定要长长久久地相亲相爱,到她老了,出双入对地一起到她床前看她,等她死的那天一块儿来送她。

贺繁叫了她,母子俩温情脉脉地聊了许多事,聊起她第一眼看到贺繁,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有多奇妙,也说贺繁这些年有多让她骄傲。

只是没有想到,他们太早送走她了,都没有等到她变老。

也没有等到贺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江代出。

一盆金灿灿的元宝和纸钱倒进焚烧炉,火焰高高一扬,江代出瞬间嚎啕大哭。

他泣不成声地和她说话,说自己错了。

他不该和她犟嘴,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不会有下辈子。

他现在相信有下辈子了。

下辈子他还要当她的儿子,还会在茫茫人海中帮她把贺繁找出来,带到她面前,他们还做一家人。

送走年美红后,江代出过得浑浑噩噩。

也不是多想哭,就是无时无刻不感到胸腔憋闷,像灵魂被抽离后身体不知该怎样呼吸。

有时候在家里,他老恍惚地觉得年美红还在,似乎只要他大喊一声妈,就会听到她的回应,看到她边用围裙擦着手边从哪个房间里出来,到他跟前和他说话。

江代出与年美红的感情有多亲厚,贺繁看在眼里,深知他一定比自己更难受。可若年美红天上有知,一定不愿意,也忍心看着他们消沉太久。

于是贺繁不得不强迫自己抑住哀伤,打起精神,在江代出最痛苦难捱的日子里做他主心骨,带他一起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开学已经有些天了,料理好年美红的身后事,贺繁跟江代出才回去上课。

在殡仪馆守灵的那两天,江代出完全没有合过眼,后来回家也每晚失眠。可有天他忽然又开始嗜睡,在学校一睡一整天,回了家还接着睡。贺繁以为他是太累,除了提醒他吃饭不会叫他。

一日寻常放学的公交车上,江代出靠着贺繁的肩膀又睡了一路。

路况不好,车子急刹一晃,贺繁伸手扶住他的脸,摸到一把湿凉。

而后江代出坐起身问贺繁,有没有梦到过年美红,为什么都好些天了,她一直都不来他梦里。

他太想她了。

贺繁红着眼睛说自己也没有,不过没有是好事,证明她走得很安心,没有来不及说的话,也没有未了却的愿,定是相信她的孩子可以过好,才放心地不出现了。

江代出知道,贺繁那是在安慰他。

他觉得相比自己,贺繁真的更像妈,他们一样坚强又温柔,无论生活的风雨再大,再怎么全身淋透,依然会搓热冰凉的一双手,去捂他们爱着的人的心。

转眼冬天过去。

春光照万物破土,本与人宜,却是这个家里有过的最冷一个春天。

期中考后,高二生也和高三一样周六要上半天的课。

近来锦阳频繁修路,好好的路面拆了填平,平了又拆,回家的公交车被前方并道的车辆堵得寸步难行,公交司机焦躁地频繁按着喇叭,车窗外破土扬尘,整个天都是灰蒙蒙的。

江代出跟贺繁刚去看了年秀玲和她的宝宝。

可能她本来身体就不适合生育,加上年美红这唯一的姐姐去世对她打击太大,怀孕八个半月她就突然早产破腹。

孩子体重太轻,一出生就住进了保温箱,接回家后体质一直不好,无论是母乳还是奶粉,喂进去就会吐出来。她挂心得月子都坐不安稳,只能亲自照顾,人很憔悴,看着比她怀孕之前还要瘦了两圈。

为了不给她添忙,江代出跟贺繁没肯留下吃饭,直接回了家。

一进门就看见贺伟东颓坐在饭桌旁的凳子上。

现在的贺伟东彻底成了具行尸走肉,空壳子一般。

对于年美红的死,医学给不了定性,法律给不了审判,他却不可能问心无愧。

悔恨蚀骨,他痛苦万分,不能有一刻清醒,才戒了几天的酒就又捡起来。连日家里的桌子,墙边,地上,四处散落着空酒瓶,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碰倒几个,叮里咣铛滚落,摔得同他一样狼狈碎烂。

只要不上班,他就把自己关在年美红干活的那间屋子里,晚上也不出来,有时睡椅子,喝多了就干脆睡地上,天一亮再去厂里,与江代出跟贺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几乎碰不着面。

年美红无法确定的死因,成了父子间解不开的死结。

今天贺伟东看见他们却没像往常一样抬脚走开。

“你还没喝死呢?”江代出掀着眼皮冷言道,见贺伟东就像见仇人。

他妈不在了,他已经没有任何顾虑,不需再看着任何人的面压抑自己的怨恨。

贺伟东听他咒骂已经听惯了,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脸色阴沉,但那种灰败与酗酒伤肝的面色青白有些不同,像是从灵魂的内里蔓延着透出皮肤外的。

趴在墙角的富贵和小旺感受到气氛的紧绷,连尾巴都不敢摇,小心翼翼地迈步到江代出跟贺繁的脚边迎接他们。

客厅里乌烟瘴气,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贺繁无视贺伟东,进来后直接去了厨房,把窗子打开通风。

贺伟东还木然地坐在餐桌旁,桌上散着一堆不知哪来的书本杂志,和一旁堆满的烟灰缸里撒出来的烟蒂烟灰混在一起,看着邋遢又脏乱。

两人没想理贺伟东,径直准备进自己房间,却被贺伟东叫住。

“站住!”

抽烟过度的嗓子声音难听,不人不鬼地干涩嘶哑着。

江代出跟贺繁转过头,正见他从桌上抄起一本书猛甩在地,工整醒目的书名堪堪正对他们落在两人中间。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