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吾家有女名莫愁(二)5(1 / 1)

这时顾家那兄妹两刚好玩闹了一顿,往大厅走来。顾赫扬背着那脏头脏脑的顾简兮,正好走到门外将父母的谈话悉数听了去。顾赫扬年十八,生得与顾昭年轻时极像,又有娘亲楚湘的美貌遗传,任谁看了都说是一个翩翩公子。况且他年纪轻轻已通过顾家的功夫校考,这两年得到父母许可,将他放出去走动历练了几回,一时对出门闯荡满怀憧憬。那顾简兮就更不用说了,每天被娘亲和殷夫子追着学各种本事,唯一的靠山顾贞老爷子又出了远门,别提有多憋闷了。这一听外面世界的消息,只感觉像一条游鱼见了水,早想蹦哒蹦哒了。

兄妹俩进了厅,楚湘一看顾简兮还趴在顾赫扬背上,气不打一处来。殷大人早就来告状了,说这顾大小姐一早的功夫全练在了床上。琴艺也是,仗着一点聪慧敷衍了事,给殷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这下倒好,连走路都懒得脚着地,这么大丫头了还整天趴哥哥身上,成何体统。顾昭一看楚湘这架势,赶紧朝顾简兮使使眼色。那顾简兮从善如流,噌蹭从哥哥背上跳下来,直往娘亲怀里蹭,嚷嚷着:“娘亲,简兮头好晕啊……”说完,竟像真的一样,摇摇晃晃地,脸色都白了起来。

顾赫扬虽然每次跟妹妹斗法必然会败下阵来,但妹妹这变脸的速度,还是每每刷新他的认知让他叹为观止。他只好撇撇嘴,往父亲身边移动,心里默念着:我看不见,我看不见……

楚湘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丫头自打从娘胎爬出来,一个肚子就被胆子占了半壁江山,剩下那半壁,又全是古灵精怪的鬼心思,想让她学好,那真是难如登天,非得费个九牛二虎之力不可。眼下这一家上下全都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就剩自己硬撑着一张脸,再服她的软,那她还不得上天了?当下也不管她这套,板着脸说到:“顾简兮,你少来这套。殷大人那是辅佐太子的人物,我请了来教授你学识和琴艺,你不好好学,天天到后院遛狗掏鸟的,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今个儿你爷爷不在家,我看看谁敢护着你?”

顾简兮一听她娘亲这话,心里咯噔一声道:“不好,这回娘亲要动真格的了。”一时眼睛转得滴溜快,顾昭在旁看了,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又怕拂了楚湘的场子,只好憋着。

楚湘又道:“你爷爷出去得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辰时我亲自看着你练功,其他的你得听殷大人的,日课考校和练琴,万万不能再偷懒了。若是再像从前,扒了你的皮那是轻的,非得叫你酉时再练上一个时辰的字不可,你可听到了?”顾简兮察言观色,知道再挣扎也无济于事,好汉不吃眼前亏,她虽然不是好汉,但也没蠢到太岁头上动土,只好抽抽嗒嗒地答应了。心里早就骂了一百遍那殷老夫子:辅佐太子的人物又怎么了?她顾简兮就一江湖草莽家的丫头,又不是那长公主,凭什么要受这个罪啊?死老头子……

当晚晚饭过后。顾简兮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躺在床上,小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爷爷要到扶风陆家,还要到武当山,那到底是先到武当山呢?还是先去陆家呢?”她小脑袋想啊想,索性一骨碌爬起来,翻箱倒柜地去找殷老头教授她学问时给她画的大梁舆图,然后对着舆图捣鼓起来。她那小手指一会划向这里,一会划向那里,只觉得小小一张图,画不出外面的精彩世界。“从武州到扶风郡,我可以走到义阳郡,然后走沔水而上,到那襄阳,再往上就到了扶风了。原来武当山离扶风不远。爷爷既是去除那大蟒精,肯定要先到武当停留一段时间,再去那陆家。”她当下心思活络起来,盘算着:在家得每天卯时、辰时练功,巳时、午时学书、未时、申时练琴,要是做不好,酉时还得再练上一个时辰的字……一想到此,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如果我偷偷溜出去找爷爷呢?一路游山玩水不说,还能上那武当山看爷爷收服大蟒精,又能去那陆家逛逛,岂不美哉?就算被娘亲逮住了,有爷爷在,他一定会护着我的。”顾大胆一想到外面的世界在向她招手,殷老夫子平时教她的那些个城郭风土、人情美食,还有爷爷时常给她讲的那些个江湖英雄人物,心里不禁生出一片向往之情来。

打定了主意,顾简兮开始行动起来。顾赫扬此时正在后院练功,顾简兮偷偷溜进他房间,找了几套顾赫扬前几年的衣服出来包好,又回到自己屋里把舆图卷好,捡了几样随手用的物什,包裹就收拾好了。想了一想,又把自己的窄背刀放在包裹旁边,然后把包裹和刀通通藏到柜子里。做完了准备,顾简兮却没有马上行动,而是在琴台前,坐了下来。

“泠……”顾简兮试了一下音,想了片刻,她故意挑了一首殷老夫子和爹娘都极爱的《秋水》,认真弹奏起来。殷老夫子总是说,《秋水》取高山流水之意,取那志存高远的旷达和那知音希的遗憾,又取那宋玉“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悲凉。这旷达、遗憾和悲凉,到底哪一个更重要呢?如果一个人如此旷达,那他为何还会感到遗憾和悲凉呢?顾简兮不太懂,却不知不觉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一会儿追求那旷达,一会儿去想那遗憾和悲凉,不知不觉将这曲子弹得极其丰富,一不小心,竟奏出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心胸,琴音悠扬,宛若那高山流水,时而蜿蜒流淌,时而落石生烟。最后,想到自己即将离家,又生出一点欢喜和憧憬来,又怕自己不小心暴露了此刻的心情露馅,才慢慢结束了这一曲《秋水》。

顾府听琴的各人反应却大不相同。殷大人闻这一曲《秋水》,一天气恼一扫而空。自十五年前宣王府大祸,殷澜就跟着顾昭夫妇回到顾府,一心一意把顾家两个孩子当成宣王萧瑀的遗孤来教导,十五年隐居不出。其一他怕自己的出现让有心人追查当年宣王府之事,进而牵连出小王爷。其二,他一直关注着东王萧穆。宣王爷去时,东王萧穆才六岁,后出宫建府。这十五年来,东王一直深居简出,很少露面。但托付的京城那边的至交好友却告知殷澜,东王三番两次身陷险境又化险为夷,绝非池中之物。最近,皇帝又封东王为安国大将军,赴冀州军营,领兵对阵来势汹汹的北魏三皇子拓跋城。其真正用心,恐怕是让东王以身涉险。其三,镇北将军谢亦的两位少爷,今年虚岁已是十六了。虎父无犬子,听说这两位少爷武功师承外祖四象宗师之玄武剑陆家,而兵法来自镇北老将军谢辰亲授。细细盘算当前朝中局势,北魏强势、吐谷浑坐大,而镇北将军近十年来更是雄霸北境,殷澜隐隐觉得当年圣上织的网,也未必全如圣上所料。召德太子一脉,锋芒或可再显,而太子之薨,宣王之祸,或可有昭雪的一天。殷澜满腔的心事,跟着这一曲《秋水》起伏,旷达、遗憾、悲凉,竟反复缠绕着他,使他又生出一股对接下来局势的期望和憧憬。十五年来,殷澜竟终于在琴声中觅得一知音。而这知音,竟是自己那顽劣之徒,禁不住哭笑不得。

顾昭和楚湘其时正在陪顾赫扬练刀,听到顾简兮的琴声,惊奇得连招式都忘了出。三人彼此相看,俱是不敢相信。“娘,我妹妹说她头晕,恐怕是真的吧?不然现在是怎么了?”楚湘也是一脸将信将疑,这琴音不像是殷大人的,但顾简兮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她不由得疑惑地把头转向顾昭。顾昭更是百思不得其解,这孩子打生下来就没这样过,都来看他,他又上哪知道去?于是三人反倒就地真真切切听起来。直到一曲终了,楚湘三人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这是咱们的简兮吗?这琴音,我只在那年中秋节殷大人喝醉后听到过,简兮丫头怎么可能……”三人还在震惊之中,只听到顾简兮的丫头月儿朝他们走来的脚步声。那月儿丫头替顾简兮传话到:“老爷、夫人,小姐说她弹琴乏了,就先歇下了,明日再给你们请安去。”三人本就尚未回过神来,加上心里刚刚生了从没有过的欣慰,也就没有多想,随她去了。

直到第二天晨时,月儿惊惊慌慌地跑来告诉顾昭和楚湘,顾大小姐昨夜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逃之夭夭,而顾大公子扬言誓要把妹妹追回也出了府去,顾昭和楚湘才惊呼中了那臭丫头的缓兵之计,但为时已经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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