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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至,航船离港。

隔着许多人,陈曼仪看到了远处的安明。

他身边站着一个女人,他们似乎在说一些什么,那个女人的面孔她有些熟悉,在他的钱包里,陈曼仪见过这个人。

她微微一笑。

人生中有许多次相遇,也就有无数次别离,或许每一次相遇,都是为了下次的分别,而每一离开,都为了将来某一秒的意外重逢。

陈曼仪把斜挎包往肩上拢了拢,掉头向码头里走去。

绿色的轮渡两块钱一次,从九龙到中环,是来往两岸最便利也最省钱的方式。

汽笛长鸣。

安明在焦急地眺望,忽视身边女人的大声质问,试图从人群中找到他想看到的那个声音。

到最后,他终于变得不耐烦起来,一把推开自己身边的女人,和她争吵起来。

他说:“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

女人愣住。

安明推开她,着急地拨开人群。

陈曼仪已经坐在过海的轮渡上。

她沿着木制的长椅坐下,那湾海水高低起伏,带着邮轮一起摇摇晃晃。

背后的高楼都成了模糊的,看不见的影子,而对岸璀璨的灯光从晕染的一团,到逐渐清晰,最终完完全全袒露了自己最迷人的那一面。

陈曼仪起初还是笑着,笑到后头,她靠在窗户上,又忍不住掉下眼泪。

她的哭泣那么真实,却悄然无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捂住嘴,分不清自己心中翻腾的感情到底是悲伤、痛苦,还是释然、甚至快乐。

她的泪水是真实的,她的人生也变得真实起来。

终于不再是薄薄的,透明的一片,就像是一根钢筋铁骨被狠狠钉进她的脊柱里一样,那钢铁撕扯着她的皮肉,她既痛不欲生,又仿佛在痛苦中新生。

轮渡即将靠岸。

模糊的人潮向外涌去。

陈曼仪站起来,跟在人群后头,往码头处走去。

到最后,她的身影终于彻底消失。

如果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依然会毫不犹豫回到那个烈阳灼灼的上午,因为———

那天她在佛陀低垂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

你眼睛里只有胜负,没有人情世故。人要往远看,过了山,眼界就开阔了。。

——王家卫《一代宗师》

“不然怎么说拍电影这件事,有的人能拿奖,有的人,一辈子拿不到奖。别说什么拍深奥的电影就能去国际上捞几个奖项回来,搞点三角恋,道德伦理,再贬低贬低亚洲人,欧洲人就能看得上咱们,这个事要是这么简单,亚洲娱乐业岂不是早就超过好莱坞了?如今电影行业也算是遇到了瓶颈,比特效,我们是拍马也难追美国人,如果说回到九十年代以前,香江电影是本土影片的天下,从那之后,日薄西山啰......”

“晓得法国人喜欢高棉,就去吴哥窟取景,知道欧洲电影评奖喜欢政治隐喻,就给嘉宜那个角色安排一个这样的身份,你要知道难民么,说白了就是越战下的遗民,到了香江这块土地上,融不进去,这叫战争后遗症。还有七十年代的红色高棉,国际上最喜欢抨击这件事,再加上郑安容那些花里胡哨的技巧,往戛纳竞赛那么一报,不说拿奖,入围肯定没有什么问题。他又喜欢嘉宜,排除万难都要让她去当女主角,这一点,宋少啊,你是不服也不行啊......这样有国际声望的导演,想要压住他的影片,你说说,也不容易,是不是?”

天幕玻璃窗下,赵士荣翘着二郎腿,手里捏了根雪茄,由着一旁的服务生为他点燃。

他对面,宋元似笑非*笑,对他讲的话不置可否。

“我听赵老板的意思,好像总觉得我把嘉宜怎么了,这一次从英国回来,倒像是要和我兴师问罪一样......”他冷笑道,“我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已经成了千夫所指,逼良为娼的恶霸,要是真的敢压郑安容的电影,就冲着这部电影里那几个演员的名气,我也能被香江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惹火上身的事情,我宋元从来不干,不过要我说,赵老板,你防得也太狠了,难不成你要为了盛嘉宜和我作对?”

“宋少没有这个意思最好,毕竟,香江娱乐圈这潭水深......不是我敢和宋少作对,这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您先来的下马威,我赵士荣要是一句话都不敢吭声,未来还怎么在香江娱乐圈立足?”赵士荣微笑着举起手里装着威士忌的玻璃酒杯,“我知道宋少的手段,也清楚您的背景,要是哪一天有人带着人手去工作室抢母带,这事倒也不稀奇。可是树大招风,如今正是香江回归的关键时期,该走的都走了,都不了的就埋头做好人,我是怕脏水泼到宋少身上,洗都洗不干净......人啊,一旦被打上坏人的烙印,以后做什么,都讲不清了。”

宋元的脸色越难看,赵士荣的脸色就越好看。

这些个商业大亨,仗着手上有些底蕴和手腕,常常是说一不二,压得娱乐圈这些男男女女影星喘不过气来。殊不知道上有道上的规矩,也不是谁都怕他那一套,这里头郑安容是个硬骨头,他有才华有能力,影坛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出这样一个天才导演,他这样的人,背后自然有的是人愿意为他说话。程良西就更加是个硬骨头,黄金时代的坐三望一的超级巨星,想动他比登天还难。

有这两人力保盛嘉宜出演电影女主角,那盛嘉宜翻身就只是时间问题。

宋元封杀了几个月,无非是封杀了一个寂寞。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他或许还能做得再出格一些,但现在和当年不一样,眼看着就要到新世纪,何希月一手公关铺垫的太好,摆明了盛嘉宜出事那就是宋元做的,这也导致他束手束脚。

“赵老板。”宋元眯了眯眼睛,意有所指,“你们有这个本事,我很倾佩,橙禾也不愧是老牌电影公司,不怕得罪别人,只是这天底下做生意,总有个你来我往,橙禾的这些年除了盛嘉宜和谢海华,再仔细算一算,哪还有拿得出手的明星?拍电影要钱,赵老板你都沦落到要去卖厂标的地步,盛嘉宜这么年轻,眼看又要走向国际,我只怕你别为他人做了嫁衣才好。”

赵士荣笑眯眯的,并不受他挑拨:“宋少这个话讲出来,想来多半是听到了近来嘉宜跟贺家之间的传言,她是我一手捧红的,人品如何我心里有数,宋少担心贺家来跟我抢人,不如担心贺家与你抢那一块赌牌。”

宋元脸色沉下来一些。

“澳城开埠已经四百年,四百年就只做一个门道的生意,那就是赌。宋家也是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这么多年下来,从来没有拿到过一张赌牌,是不是说不过去?”

赵士荣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敲门进来,赵启成小跑着到他身边:“三叔,嘉宜来了。”

十一月的香江不比大陆北边寒冷,但也不及中南半岛炎热。恰恰是带着些阴湿的凉爽天气,最为舒适。盛嘉宜本来就高挑,穿着件白色风衣,里头套了件银色绸缎衬衫,搭配墨绿色包臀裙,踩着粗高跟进来,让外头有些阴沉的天都骤然一亮。

她走到赵士荣边上,恭恭敬敬喊他:“三叔。”

“坐。”赵士荣拍拍身边的沙发,“嘉宜近来也是辛苦了。”

“不辛苦,倒是麻烦您多操劳了,为我的事情屡屡烦心。”盛嘉宜挂起一丝微笑,向着宋元颔首,“宋少。”

宋元冷冷凝视着她,只觉得她的笑容那样的虚假,实在是碍眼。

既然骨子里是那样冷漠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在镜头前装得那样八面玲珑?

“盛小姐真是乖顺。”他说,“事事全了赵老板的面子。”

“宋少。”赵士荣长叹一声,“嘉宜年纪小,不懂事,或许是在一些地方冒犯过你,但您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手上管着那样大的商业集团,何必和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计较,她十七岁进入演艺圈开始拍电影,父母双亡,没有依靠,我这几年看着她长大,视她也如亲女一般,就当是为了女儿,在这里和宋少讨个好,既然已经教训过她,也就可以了,这一次不如看在我的面子上,两个人相逢一笑泯恩仇,如何?”

盛嘉宜当着赵士荣的面,乖巧得不得了,立刻欣然点头:“我听三叔的。”

随后她又眨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露出无辜的模样:“宋少,我都在这里给您道歉,你不会和我计较了吧?”

宋元被两人一唱一和的双簧气笑:“盛小姐。”他讥讽道,“你还真是人前人后两个模样。”

盛嘉宜并不搭理他,仍然笑盈盈的,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了些什么。

宋元忍着脾气道:“我欺负盛小姐什么了?外头都传我宋家要封杀盛小姐,我看盛小姐是没有受到半分影响,照样接着国际导演的戏,当着女主角,和天王巨星合作,反而是赵老板,你们橙禾给我扣这么大一个帽子,我还没有反过来告你们诽谤。”

“谣言这个事,无风不起浪。”盛嘉宜立刻接话道,“宋少,您就别咄咄逼人了。”

什么话都让她说尽了,真是好样的。

宋元想了想,转念也笑了起来:“赵老板说的对,我的确不应该和盛小姐计较这些小事,那为了打破谣言,正好我手头投了一部电影。”宋元似笑非笑,“既然之前说我雪藏盛小姐,不让她拍戏,那这一次我想请盛小姐来演女主角,橙禾不会不乐意吧?”

盛嘉宜一顿,慢吞吞和赵士荣对视一眼,赵士荣冲她微微点头。

“什么电影?”赵士荣率先发话。

“《风云》,赵老板一定听说过,这电影香江有的是女演员想要,盛小姐不想要就算了。”

盛嘉宜垂眸,暗道宋元这是见硬的来不了便来软的,总之是要和她搅和到一起,叫人人提到他时就想到她,把他们之间的龃龉外化做风花雪月来谈,他那点谋算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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