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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人群,他的目光与盛嘉宜对上。

盛嘉宜在人群的后头,向他抿唇笑了笑。

陈阿伯低下头。

“大导演,要在城寨里拍多久?”

“目前计划是两个月。”郑安容说,“希望能在城寨拆迁前,完成最后的影像记录。”

盛嘉宜闻到了苦涩的药渣味,很熟悉的味道。

她的记忆里,没有过陈阿伯这个人,也许她从前太小了,城寨又太黑了,她记不清楚每一张脸。但是每个人都很容易记住她,也许就像人人都说的那样,她有一双和别人不太一样的眼睛。

小一些的时候盛婉每每都说她这双眼睛,她这张脸,迟早会给她带来大麻烦,太过稀奇的东西,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如此凋敝暗淡的地方,美丽的花朵生长在阴暗的泥地里,会格外吸引人的眼球,任是谁在城寨里见到她,都很难将她忘记。

墙上挂钟指向八点。

“今天就先拍到这里好了。”郑安容说,“我们有半个多月时间可以在城寨里慢慢拍。”

“你们先走好了。”盛嘉宜忽然开口,“我要留在这里。”

“做什么?”郑安容觑着她,“别开玩笑了,把你留在这里,出事了谁来负责?”

“我想和陈阿伯说说话,寻找一些......角色体验。”

他皱起眉:“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你助理阿香呢,怎么没跟着你来?”

“我让她先回去了。”盛嘉宜淡淡道,“哪里不安全?”

郑安容一时之间竟然也说不上哪里不安全。

要说犯罪率,城寨里的犯罪率实际上并不高,当然这也跟城寨里的犯罪大部分都无法统计有关,不过现在东城已经全部空置,西城又全是居民房,要说多危险,倒也谈不上。

可能城寨这处地方天生就给人莫名的压迫感,让人想到一些不安的因素。

“我留下来陪你吧。”谢嘉诚说。

他高大的身影在此刻并不能给盛嘉宜带来任何安心,她只觉得烦躁,强压下心中的不快,生硬地道:“不用。”

“可是......”

“我在城寨里生活了几十年,也没有遇到过任何危险。”陈阿伯突然插话。

“我知道——”谢嘉诚忍不住反驳,“但是......”

“让嘉宜呆着好了。”郑安容见盛嘉宜神色不耐,示意副导演去拉谢嘉诚“不要干涉她做的决定。”

盛嘉宜的脾气他是了解的,看起来好说话,实际上做了决定后,谁也没有办法阻拦。

谢嘉诚还是有些不放心,但是也只能听导演的话,一步三回头跟着郑安容往出口方向走。

“他喜欢你?”陈阿伯见一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楼道,才问站在原地不动的盛嘉宜。

她回过头:“是吗?不见得吧。”

空气里终于不再垃圾和污水的臭味,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草药味。

西城的楼道里是干净的,不像城寨地面巷道那样堆满了垃圾、排泄物、污水,虽然也一样的不见天日,但已经有红红绿绿的霓虹光线照亮黑暗的走道。

盛嘉宜记得不错的话,就在中药铺楼上,有一家百货店,是城寨里最大最全的商店,足足有七百多平方呎,还是城寨里难得的有经营执照的店铺。

西城的生活就如陈阿伯所言,除了贫困一些,其实和普通人家也没有什么区别,偶尔西九龙警司巡逻的阿sir还会进来跟城寨里的人打牌,即便知道有一部分是无照经营,或者是从大陆偷跑来的黑户人口,也一笑了之,装作不知道。

“你认识我?”盛嘉宜抽出中药铺门口摆着的一张竹椅,大剌剌坐了下去。

城寨里大部分楼宇都采用四四方方走廊式建法,说白了就叫筒子楼,狭长露天的走廊,一单元挤满了二三十间房间,抬头往四周看去,皆是这样环绕的廊道,层层堆叠,黑洞洞的望不见人影,偶有几处露出点零星的微光,证明还有人居住于此。

“我不认识你。”陈阿伯摇头,“但是,我听说过你,也见过你几次,那应该是你吧,如果这座城市还能找出第二个和你眼睛一样的女孩。”

“我很少出来。”盛嘉宜说,她看了一会,从药柜最侧边摸过来一包烟和打火机,擦的一声点亮。

“都说了,不要抽烟。”

“我心里有数。”盛嘉宜说。

她百无聊赖看着青烟腾空,吹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弥漫开来。

“有人传过盛老板有个丫头,长得很漂亮,还有双和别人颜色不太一样的眼睛,他们说那是小鬼的眼睛,从泰国请过来的,不是活人,听起来怪瘆人的,不过确实很少有人见过你,你妈妈把你藏得很深,对不对?我师父听到后,就斥责那些人说他们乱讲,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情,我师父后来又跟我说,盛老板是故意的,她那么厉害的女人,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她不想让人知道她在这里停留的痕迹,那么你就不能总是出现在我们这些人的眼前。”

“我觉得我师父说的有道理,但是实在是难以掩盖,尤其是当时城寨都在六叔的管辖下,你又是他的干女儿,我们不见其人,也有耳闻过他的大名。”

“这世界上的巧合总不会那么多,在瞳色上,六百万市民里大概也只能挑出你一个这样的,所以在电视机上看到你后,我们就猜,应该是你。”

“你们?”

“我们。”陈阿伯说,“听过那个传闻的人,应该都会这么想,你说对不对?”

盛嘉宜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住在城寨里的那几年,港英政府还不曾提出拆除城寨,那时的城寨比现在要热闹许多,也混乱许多,当她走在狭长的楼道里时,污水也如今日一样,一滴滴淌在地上,她会小心翼翼绕过比自己还要高许多的废弃垃圾,躲过尖锐的铁丝网,绕过天后庙,从城东到城西。

天后庙前香火极盛,城寨里人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过来拜一拜天后。那个时候城寨里的垃圾也不少,但还没有这么多,城寨管理委员会会雇佣手下与抽不起大烟却赖着在烟馆,还没有抽死的人打扫街道。

城寨除了几股势力之间的冲突,倒也没有什么犯罪事件,晚上睡觉,甚至连门户都不用落锁。

那几年里有六叔在这里坐镇,他是胜和会的龙头,谁都不敢忤逆他,在他的高压管控下,城寨里祥和的不可思议。

那时候,她从前只想着赶紧从城寨里出去,出去后再也不要回来,却没有想到回来后,再回想过去,想到的竟然是一些还不错的回忆。

恶臭熏天是真的,幽闭恐惧也是真的,潮湿阴暗、混乱邪恶、罪恶黑暗,都是真的,可是她思绪万千,那些痛苦的过去,竟然如雪泥鸿爪一样,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我们不会出去乱说。”陈阿伯以为她的沉默是因为不快,立刻道,“我们都清楚,前几年虽然街坊邻居都不认识你,但是猜测你是城寨里出去的人,又成了大明星,都真心为你感到高兴,和你有关的电影碟片,在城寨里总是最受欢迎,你看这么几年下来,谁有在外面乱讲你的事情?”

“你让城寨里很多人都觉得,哪怕城寨已经要拆了,我们被迫要出去谋求生计,但还是有希望在前头的,你过得那样好,叫人觉得,我们的后辈或许有一天,也可以过得像你一样的好。”

“是吗?可是,我真是担不起这样的期待。”盛嘉宜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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