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依波杜姆家的清晨(下)9(2 / 2)

“所以他才没有被‘公开处刑’。”马基语调微妙。“这是最好的办法。让他“莫名奇妙”地消失。这样一来,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会意识到他真正的下场,从而汲取教训。同时,领主大人也不至于失信于人。这是最合适的办法,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看不出来‘美’在哪里。”艾玛嘴唇咬得发白,双颊紧绷。“我只看到一个见义勇为的年轻人枉死。一个发誓宽大为怀的领主却出尔反尔,背地里害死一个无辜的人。整件事都充斥着龌龊、肮脏!”

马基愕然地注视着自己的妹妹。他知道她一向胆大妄为,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胆大到如此程度,竟敢直言不讳地抨击领主大人的行为!

“怎么会这样?”然而,刹那之间,她掷地有声的语调忽然却软了下来。她用近乎一种乞求的目光凝望着他,“这只是你的一种猜测,对不对,大哥。你明明说过……黎恩,黎恩他做的是正确的事。既然如此……他不该受到惩罚才对,不是么?”

她眼角泛红,淌出泪滴。

马基眉头微皱,但坚毅沉稳的面色依旧不动如初:“但我也说过,男爵大人也有正确的事情必须要做。”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我们每个人都肩负着不同的正义,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正确的事’要做。当这些不同的‘正确’聚合到一处,就会产生碰撞,引发冲突,导致纷争……”

“而在这些纷争当中,小的正确总是服从于大的正确,必须要做出牺牲。”

“这样的牺牲,虽然不是我们所乐见的,却是合情合理,势在必行的。”

“芬芮尔男爵入侵在即,整个领地危在旦夕。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最重要的就是团结一心,共御外侮。每个人都应该无条件服从领主的安排,履行领主的指令,为了保护我们的家园付出一切。”

“那个少年的举动,虽然保护了一个无辜的老人,却将整个营地置于分裂崩溃的边缘,将不服从的叛逆思想埋藏进许多士兵的脑中,使整个桑吉耶领在敌人的阴影下岌岌可危,使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和财产都受到严重的威胁!因此,为了整个领地的安稳,为了维护更多数人的安全……这是必要的牺牲!”

洛朗·依波杜姆手抚下颌粗短的胡髭,面带激赏地看着自己的长子,欣赏着他一脸的坚毅、沉着和觉悟。达米恩则面带困惑,眼睛囫囵转了几圈,似乎一时间不清楚他的大哥滔滔不绝地究竟在说些什么。

至于艾玛则完全呆若木鸡。

过了好一阵,她才回过神来。

她微微泛红的眼眶里忽然闪过一抹明悟和狠厉。

“什么‘大的正确’、‘小的正确’……什么‘必要的牺牲’。”她大而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哥哥,“照你这么说,站在黑狼男爵的立场来看,他所做的事情也是正确的了?”

“他对桑吉耶领的入侵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如果他成功了。那就是大的正确压倒了小的正确。那就说明——”她纤细柔嫩的嗓音骤然一凛,“桑吉耶男爵的牺牲,也是必要的牺牲了?”

马基沉稳坚毅的神色陡然大变。

“不是这样的,”他张开嘴巴,像一条脱水的鱼那样结结巴巴艰难地说,“黑……黑狼男爵所做的是侵略,这……这是不正确的——”

“桑吉耶男爵背信弃义,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我……”马基语无伦次,末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要怎么跟你解释你才能明白呢……”

“总之,”他十分苦恼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刚刚这些话你在家里随口说说也就罢了,千万不要到外面去乱说,如果被桑吉耶大人听到……”

“我知道,”艾玛冷笑,“那样一来,我也就成了‘必要的牺牲’了,是么?”

“甚至,就连‘深明大义’,向我传授这套理论的你,也……”

马基额头上渗出几滴冷汗,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艾玛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她收起讥诮的心情,面色冷厉地道:

“放心好了,我不会到处去乱说的。”

“因为那是你的看法。”

“我从来不认为,”她直直地注视着自己的哥哥,一字一顿地道,“也绝不会认为,那是什么‘必要的牺牲’。”

“而且,”她顿了顿,泛红的眼角再度涌出几滴泪珠,凶狠的神情忽然在一瞬间瓦解,“我也不信,绝不信,黎恩,他已经……”

她啜泣的嗓音已经不支持她再继续说下去。忽然,她猛地一个转身,再也不顾目瞪口呆的父亲和两个哥哥,挽起篮子,快步冲向门口,双肩一耸一耸,洁白的身影飞速消失在大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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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玛消失许久之后,屋内的父子三人才缓缓回过神来。

“怎么办?”达米恩翘着腿,咧着嘴坏笑,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爸爸,你的女儿好像很难搞啊。她不止脾气坏,眼光更坏,竟然会被那种不入流的货色迷得神魂颠倒。”

他轻嗤一声,屈起的食指在鼻子底下轻轻一擦,仿佛嗅闻到什么脏东西一般。

洛朗一言不发,依旧注视着女儿离去的方向,幽邃的目光捉摸不定。

黎恩……其实他对那个穷小子依稀还有点印象,但印象里也和其他肮脏污秽、瘦骨伶仃的农奴没什么两样。

一时间,洛朗对自己女儿的品味感觉到绝望。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才会让她对一个脏兮兮的农奴看上眼。不过,他仔细思索了一下,确定自己是把她作为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而不是某个农奴的女儿来培养……自从妻子过世之后,除了经营家族产业之外,他将自己的全部心力都放在了三个子女身上,自问没有任何亏欠他们的地方。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格外地感到费解,感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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