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七十(2 / 2)

  昼夜之交,天地群山如水墨枯笔。佛塔矗立山巅,宝殿飞檐凌空,抑扬顿挫的诵经声随风袭来,环绕人身灌注于耳,颇有几分催促人放下屠刀、立地向善之感。

  裴明悯驻足听了不知多久,恍然想起,那只是僧人们在做晚课。

  再回到禅房,灯火悠悠,小沙弥已送来斋饭。张厌深放下一盘走不动的残局,招呼他一起用饭。

  裴明悯在门边站了一刻才走过去,沉默用毕,收拾好碗盘,仍欲言又止。

  张厌深善解人意,先道:“昨夜你来时太晚,所以没有过问。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你是为了你爷爷来的吧?”

  裴明悯莫名松口气,如实道:“我想知道爷爷为什么会进京,也想查清舞弊案的真相,可未至京城便遇到阻碍。我知道,爷爷和张先生、弘海大师这些年一直都有联系,感情甚笃,所以前来求助。”

  张厌深笑道:“我们三人于求学时成为同窗好友,至今已有四十余年,回想来确实很久很久了。”

  他目光含笑,语气带着怀念,“从前我同你们说过,我二人与其他几位翰林于文华殿讲学,先帝独托我为皇子师。后来我自认难担重任,有愧皇恩,便辞讲归田。离京那日,你爷爷裴方雎来笑话我,笑我像一条被主人赶出家门伤心欲绝的狗,不等人来踹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远了。”

  “爷爷他……”裴明悯第一时间有些意外,细想又觉得是他老人家会说出的话,因而目露歉意。

  “不妨事。”张厌深摆摆手,那时弘海已落发出家,来为他送行的人仅此一个,“再后来,先帝山陵崩,秦毓章露头,新帝倚重秦氏,裴方雎不得不退。我听闻消息,特地从临州赶到稷州,等他一回来,就将那席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一个相送,一个相迎,却又都这么不客气。先生和爷爷真是,性情相投。”裴明悯失笑,委婉道:“从那之后,先生就留在了稷州,留在了小西山?”

  张厌深颔首,算是默认。

  “行动远比言语更真切。先生和我爷爷相交数十载,晚辈相信二位是有感情的,还很要好。”裴明悯缓缓道,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都消失了,“可先生为什么就这样看着他自绝呢?”

  “您是否知道些什么,又或者参与其中,在这件事中扮演着某种角色?”他拿出一封折痕深刻的旧信封,轻声问:“这是您写给他的信。窥人隐私非君子之行,所以晚辈至今尚未看过其中内容。但若是先生不肯回答,我只能放低底线,先行抱歉。”

  “你可以看。”张厌深横掌指向那封信,“也可以说是我传信让你爷爷来的。”

  对方承认得如此痛快,如此不遮掩,裴明悯一时不知该如何作想。信封攥在手中如冰凌,冷得他问:“为什么?”

  张厌深神情不变,一问一答:“没有我这封信,他不会来得这么早,或许会晚几日,但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

  裴明悯知道,他爷爷之所以不辞千里辛劳赶进京,症结在于他爹。可若是没有这封信,爷爷晚一些知道京中的情况,局势瞬息万变,或许就能用别的法子去扭转?就算恶化到难以挽回的地步,只要不用他老人家的命去填,哪怕换成他爹和他自己,他都……

  下一刻,苍老的语声惊断了他的思绪。

  张厌深说:“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弘海也劝阻过我,世事变迁,前尘作古,不若抛却执念,安享晚年。可我和裴方雎都是不得志的人啊,郁郁了半辈子,又怎么可能静度余生,得以善终?你爷爷还有你来承载他的志向,他相信你把希望放在你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顾虑,所以走得不犹豫不恐惧。而我夙愿难筹,尚未到关键时刻,必须苟存。否则,朝闻讣告夕赴死,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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