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鸣 陆7(1 / 2)

夏夜,伴随着蝉声和微凉的风,他总归是记得的。

不远处就是清脆的打铁声,一响接着一响。山近就和这响动共眠。打铁的人都很专注,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他们都知道对方的意思,从眼神,从肢体的发力。时间的流动很慢,打铁的声音似乎凿进了睡梦,悠长而宁静。很纯粹的安静。

如果没有不速之客的话。

睡梦就此打破,山近不得不睁开眼。炉子里的柴火早已失去余温,也不知是何时熄灭的。昨晚的睡意较平时差了不少——幸好有惊无险,至少他还是达到了目的。

从今天开始,他就算是半个邀月阁的琴师了。一切顺着他的计划开始,山近心中的不安也稍稍按捺。

不过,他并不打算现在去邀月阁。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山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背上琴后出了门。城中似有浅雾起,山近凭着记忆摸索着脑海中的路。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嵇康临了用手背擦了擦汗,也没看钟会一眼,锻铁的锤再次敲在相同的位置,精确地带起些许火星。

夜色遮住了来客的脸,吃了闭门羹的钟会一直等在嵇康的身边,意外地没去打扰嵇康,安静地看着他舞锤。直到嵇康开口后,钟会拂袖而去,只撂下一句冰冷的话。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向秀深深地看了眼若无其事的嵇康,轻叹一声,随着嵇康继续打起铁来。来人是谁他认得出来,当今权臣身边的红人,任谁都得给上些面子。他出现在这里,那么背后之人的目的已经很清楚了,嵇康却依旧是这样的态度……

“当——”锤子落下,火星迸射出来,落在草地上,当然是点不燃的。

洛阳变了很多,不过幸好他还是能认出那条路的,至少和无数次的梦里吻合地严丝合缝。他觉得应该要来一次,不,是必须要来。

门后的模样,他记得的——转上一个弯,再走十余步,前方就是那棵青树,当风吹过时会带起木香味。山近也说不明白木香的感觉,但拾起一片翠绿的叶嗅着就是。院墙边修着齐整的竹,数不成林,但却生得笔直。庭院只需三两坐席,嵇康便可与来客把酒言欢,山近喜欢父亲谈笑时的风趣,那种自成方圆的游刃有余。幼时有惑二三,今日可解一二否?

门后的模样破碎地很自然,只需要山近打开门就好。于是梦也破碎了,那么多年山近告诉自己的梦碎了。他早就知道的。

青树被削去树冠,抓着地面的树桩连断茬都生出了青苔。竹早已

不知何处去,连穿地的节梗都齐齐不见。记忆被无形的双手凶猛地撕扯出伤口,山近什么都做不了,呆呆的站在原地。心里似乎被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

他踱着步,到了那棵树旁。他已经长得比那棵断在十年前的树更加高大,树桩断口不过在他胸口左右。曾几何时他还须仰望的树,只要躺倒在那树荫之下便可忘却烦恼的感觉……他轻轻拂去树桩上的雪,一抹浅绿偏偏悄无声息地从白雪里面钻出来。

“原来你还在。”山近颤抖的指尖擦过树芽,像是和老朋友的久别重逢。

他轻轻背靠着树桩,取背后的琴放在膝上。浅雾飘去,暖阳点在雪上,树上,旅人身上。阳光尚薄,他能看见那光的来处正驱开阴霾,暖意也逐渐布满面庞。

适逢风起叶飘,他总顺着这意袖袍随性大动。嵇康的琴音是不羁的自由。

可惜,这世间不需琴音逾墙,竹林为界,既是风骨,亦为枷锁。

所以被杀?

山近抚弦,琴音破开周遭的寂寥。铿锵的琴音扫过冬日,他效仿起嵇康的自由,洒着双袖,于是琴音多了些许流水般的肆意。

当琴音也沉寂下来后,小院中又只剩下了风。

如果嵇康在这,会怎么看这一曲?山近摇摇头,摆开杂绪,可是那从打开门开始就涌上心头的压抑却牢牢扎根。

里屋的门半挂在框上,窗户也破碎在屋外,散成满地的木屑。他试着用手指擦过窗台,不出意外地埋了一指尖的灰,他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进屋里看看的念头。

破碎的家,可还能被称为家吗?模样,气味,声音,全部都被撕毁的记忆。

就算如此,即便如此。

该走了。

山近回到庭院中,再度回到那棵树旁。树的时间停在了十年前,可他的时间,却走到了十年后。

匆忙离开时,还没能和曾经的一切道别啊……山近抚过树桩。

再见,爹。

该走了。

他踏步出庭院,有风起。

……

白日的邀月阁不接客,一是夜间的声色犬马过后的乱迹需要收拾打扫,二来倌人也需要休息和练习的时间。不过山近也并非客人,同门口守卫打过招呼后便进了阁内,只留守卫二人的面面相觑。

阁内不出意外的冷清。按照左灵的安排,红雨住在三楼边角的房间——左灵特意挑了间隔音效果不错的房间。

“大概……是在这吧……”山近四处打量了一下,差不多确定了眼前的房间就是红雨的房间。

那么,直接推门进去吗?山近的手掌按上门扉,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妥。毕竟是女子的闺房,唐突进入总归不好。纠结之际,那扇门被轻微的力道推动,缓缓飘开向房内。

门没关,只是虚掩着。山近站在门口,对面的少女背对着他,侧脸安静地伏在膝盖上,出神的目光留在窗外不间断落下的雪中,和简约的房间构成一副干净的画。

“嗒……”

门板碰到墙壁时发出的响动引来了少女的目光。

“抱歉,打扰到你了。”

少女摇摇头,回过身来走向山近。山近这才看清少女的模样,只一夜却仿佛换了个人——原先凌乱的发丝乖巧地披在肩后,灰蒙蒙的脸也透出了本来的清秀,还未长开的五官称得上端正,只是脸颊还是一样的瘦削。上衣刚好贴合身体,倒是裙子有些大了,少女的赤足不时从飘起的裙摆钻出,她不得不提起一点裙子,防止不小心踩到裙摆后摔倒。尽管休息过一晚,她走路依旧不太稳。好一会走到门口,她低着头轻声开口道:“师父请进。”

山近有些心疼:“腿还疼吗?麻烦你过来了,其实我自己走进来就好。”

红雨一愣,抬起头看向山近的脸,下意识微微颔首,不过又改成了摇头。 山近自然看得出来,没有戳穿红雨的话。他点点头道:“那就开始第一天的练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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