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祸乱32(2 / 2)

“进去吧!”,石弘让开一条路,一个华丽的帐篷出现在他的身后。

陆琅简单地抱拳致谢,便朝帐篷中走去。

传言说,石勒出身羯族世家,后因战乱被卖到洛中做奴隶,之后投靠胡人首领刘渊,召集流民二十万,势力让刘聪忌惮。这样一个沙场政客究竟长什么样子呢?

陆琅望着他的背影,一个穿着褐色衣袍的老人正专注地看着沙场地形图。他虽老,腰背却很直,头发银黑相间,看不见脸,只见头发编成几股,用绳子聚拢在后。

“你来做什么”,石勒没有转身,依旧摆弄着地形图。

陆琅听见他洪亮的声音,似乎预想到一个六旬老人策马杀敌的震撼景象。“来求和”,他简短地回答。

“永世的敌人能做朋友吗?”,石勒转身,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盯着他。

陆琅浑身一激灵,自到了汝南地界,若说他什么时候害怕过,那便是此刻。“没有永世的敌人,只有永世的利益”,他极力压着颤抖。

石勒没有说话,他大步朝陆琅走去,上下打量着他,“你是文人?”

“不是”,陆琅回答道。

“武人?”,石勒问。语气中带着质疑。

陆琅摇摇头,他很怕激怒对方,但文武他确实两头都不占。罕见的是石勒并没有生气,他认真地说,“人是分类的,比如等级,晋人要分九品,还设了中正官。再比如血统,晋人喜欢屠杀鲜卑人。再比如衣着,长袍宽袖是世家,短褐穿结是白身。”

“单于对晋土之事倒是很了解”,陆琅感到吃惊。

“是啊,毕竟生活里几十年,想来我还是很怀念洛中的风物,那时我还年少,意气风发,还恋上了一个姑娘”,石勒眼神涣散,似乎在追忆久远的事。

陆琅沉默了,他记得石勒被贩卖到了洛中,当了许多年的奴隶,怎么还怀念起来了。

“常说两国交战,不杀使者,你走吧”,石勒回过神来,眼中的雾气散去,又恢复了尖利的模样。

陆琅没有动,他说,“既是使者,那便带着使命,晋主希望单于退兵,单于想要什么都可提!”

石勒抬眼看向他,“我要晋中呢?”

陆琅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可以”,见对方眼底闪过吃惊的神色,他又补充道,“希望单于在夺取晋中前还能有气力南下,南有晋,北有胡,西有吐浑,单于在中间定不孤单。”

见石勒不言语,陆琅乘胜追击,“单于据北,背靠涿邪众山,面临黄河,本来是逐鹿天下的好位置,可现在呢,单于信了胡人刘聪的话,率军来到中原腹地,若刘聪叛之,单于该如何?”

石勒笑出了声,“你这招儿,我十二岁就用过了。”

“此时灭晋,恐怕单于的位置还未坐稳,刘聪的大军就赶来了,唇亡齿寒,兔死狗烹,单于博学,定然知晓我的意思”,陆琅的眼神犀利起来。

石勒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大手一挥,命人将陆琅关在了囚车里。

陆琅被推进了一个狭小的囚车中,他恳求道,“这个太小了,恳请单于换个大的吧?”

囚车在阳光下曝晒,陆琅神色蔫吧,无力地靠在木栅上打盹。心里暗想,晒吧,晒吧,晒成铜色,说不定回到建康城就能引领新的潮流。

夜幕降临,陆琅感到几分凉意,他坐在囚车里看月亮,明月似妇人耳垂的珍珠,星星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他又想到了塔娜,塔娜说往西走,穿过一片戈壁,再蹚过一片沼泽,会看见一座山。那山常年冰雪覆盖,人们叫它“冰山”,夏季到来,冰雪退到山顶,似带了一顶帽子,人们又叫它“帽儿山”,之后,有个汉人去了那里,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昆仑”。

月影朦胧,他似乎又看见了塔娜,见她穿着浅色襦裙站在花丛间,她在笑,蝴蝶绕在她的裙边。她说,不喜欢晋中的衣饰,希望有一天她能穿家乡的裙子给他看。陆琅笑着点头说好。

“囚车里还能笑出来”,看守的人瞟了他一眼。

朦胧的月影凝聚成一个点,天上的月亮还是这个月亮。陆琅心生怒火,朝囚车打了一拳。

“这才是正常反应”,看守的人又说。

陆琅觉得暗夜漫长,恳求看守的人给他拉个曲子,他听闻鲜卑人善乐,自制了一种特殊的弦乐,伴随着沙哑低沉的嗓音有着特殊的美感。

看守的请示了一下首领,然后取出一把胡琴,丝丝地拉了起来。琴声在空旷的四野响着,伴随着篝火硝烟,给人一种凄凉空旷之感。

翌日,陆琅被放了。他被传唤到一个帐篷中,里面摆满了肉食,羊肉堆在银盘上,唯一解腻的果子整个摆在案上,酒肉飘香。饿了一天的陆琅咽了咽口水。

石勒坐在主位上,他大手一挥,两边的随从将陆琅带到座位上。石虎冷哼一声,他以为此人早被勒死了,没成想单于还要请他吃饭,真是老了发昏。

石弘盯着陆琅,一个求饶的晋人有什么好留的,直接杀了得了。

陆琅忍着饥饿,他不能失了风度。

“年轻人,吃吧,吃完了好上路!”,石勒开口了。

陆琅闻言准备开吃,找了半天没看见双著。他的举动惹来一众笑话,他瞥了一眼对案的人,发现他们案几上都有锋利的短刀。

陆琅将小腿绑着的匕首取出,学他们的样子用刀割肉吃。肉质鲜美,吃起来一点都不腻,他吃的欢快,一点没注意石勒的话。

“饥饿的人都是一样的,哪能分出什么晋人、胡人”,石勒感慨道。

“晋人吃饭像猫,咱们可是虎”,石虎插了一嘴。

陆琅吃完最后一盘肉,长吁一口气,懒洋洋地学着鲜卑人盘踞坐在垫上,他松了腰背,抬起惺忪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石勒。

“你笑什么?”,石勒不解。

“美餐一顿,自然愉悦,性命无虞,自然要笑!”,陆琅笑道。

石虎把案几一捶,案上的酒壶振了起来,他嘴里嚼着肉,嚷道,“死到临头了还在这耍嘴皮!”

“晋人,你可以想想怎么死了,保准你笑不出来!”,石弘眼里闪过杀意。

陆琅在囚车睡了一夜,饱餐后才觉腰背酸痛,连脖子都是僵硬的,他捏了捏脖颈,若在晋中,哪还需他亲自动手,早有美婢来伺候。

见陆琅不语,且举止放纵,石虎又将案几一捶,眼看他要下去收拾人了,却石勒抬手制止。

“晋人狡猾不是没有道理的”,石勒朝陆琅看了一眼,用余光瞥了一眼石虎,“他只说了一句话你就怒了,如此气性,在战场上是要吃亏的!”

“还有你,将花在女人身上的心思用在正事上很难吗?”,石勒瞪了一眼石弘。

石弘低下了头,石虎气得埋头喝酒,喝得大汗淋漓。

石勒放了陆琅,换句话说,他将陆琅送到了去荆州的路上。他对陆琅说,如果他能活着走出刘聪的营帐,他石勒便会退兵北上;倘若陆琅死在刘聪的属地,他便会一举南下,让羯族的马匹行走在建康的官道上。

陆琅意识到了什么叫单于王,眼前的六旬老人若能多活几年,南北之属没能与之相争。

石勒是拿他的命当试金石,他要试刘聪的诚心。若使臣死在刘聪帐下,那征伐之心永固;可若使臣还活着,说明刘聪对晋存有幻想,保守实力,拿他羯族当剑使。最可怕的结果就是攻陷晋中,被刘聪反咬一口,这叫石勒如何不怕?

陆琅又开始上路了,石勒扣押了他带去的金银,又怕他饿死在路上,慷慨地送了肉和酒,还贴心的派了两个羯人保护他。甚至还问他要不要美人,陆琅连忙摇头,羯女他可吃不消。

汝南到荆州很近,他两日不到便赶到了刘聪的阵营中。他们驻扎在百花坞下,听说此处是晋军大败的地方,刘聪认为吉利,所以驻军在此。

空气中还残留着几丝血腥味,五月已经有了苍蝇了,飞扑在土上,吸食着其中的血迹。

陆琅在心里盘算着汉赵君主的年龄,永嘉之乱时刘聪已然出名,按说他已经五六十了。

刘聪也是个乱世人物,他父亲刘渊在胡族中崛起,建立赵国,生了七个儿子。刘聪在父亲在世时就杀了太子刘和,为质洛阳,逐鹿中原,成为新的赵王。

这次陆琅顺利地进了主君的营帐中了,看到的不是老人,而是一个身着玄袍的中年人,颀长伟岸,狭长的凤眼为威严的面容添了贵胄之气。

刘曜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打量完了又沉思了起来,开口道,“我只见过两种晋人,刀下,胯下。”

陆琅皱了皱眉头,“鄙人却见过许多赵人,史上刘禅、刘协,晋中刘席、刘义,至于洛中,首推赵主!”,他讥讽刘聪曾在洛中做人质。

刘曜杀了他一眼,捏着拳头,“你可知现在是在哪?!”,在敌营还能口出狂言,这让刘曜不得不佩服。

“啪——”,刘曜把桌子一拍,帐外冲进来两个人,他们将刀架在陆琅脖子上。一码归一码,虽敬佩,但刘曜还是要杀他。

陆琅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赵王,敢问入主晋中需要几日?”,陆琅盯着座上的人。

“十日不到”,刘曜扬起下巴,美言使人悦耳。

“赵主与羯人分羹,不过得半壁天下,何不独吞?”,陆琅又问。

刘曜扫了他一眼,冷哼道,“与你何干!”

“见赵主之前,鄙人先拜访了单于,单于心善送了鄙人吃食与奴人,为的是让鄙人来问这天下如何分之?”陆琅不卑不亢地说。

“你怕是还未睡醒,石勒会让晋人来问赵人如何分晋吗?”,刘曜笑了一声,眼眸中似有繁星。

“也是,自健全的走出单于帐篷时,鄙人就还在梦中”,陆琅一板一眼地说。

刘曜眼底升腾起一团疑惑,以石勒的脾气,晋人派使臣求和,他竟然没有杀了,反倒是送赵营中,这羯人要做什么?

“单于孤军深入,害怕取晋后赵军反扑,由此借晋的使臣,也就鄙人,来试试赵主心意”,陆琅坦言道。

没等刘曜回答,外面响起了吵嚷声,消歇了一阵又起了。刘曜喊了一声,帐外进来了两个人,一个年老的仆人和一个衣着光鲜的孩子。

陆琅发觉那小孩似乎很怕主位上的人,总是偷看他,手指扣着衣服。

“闹什么?有力气不如学学如何杀敌!”,刘曜威严地说。他看了小孩一眼,那小孩立马低下了头,扣衣服的手开始颤抖。

老仆人连连点头,“是是!小人这就带公子去射箭!”,他轻拍小孩的后背,挤眉弄眼地让他消停。

小孩一声不吭,沉默了一阵,不知哪来的勇气,他大叫一声,“我要见父王!你们把他藏哪了?我要见父王!”

老仆人连忙跪下下去,他不敢去捂小孩的嘴,那毕竟是公子,可又不敢得罪主位上的人,只好跪下求饶。

“拉下去!抽几鞭子!”,刘曜气得青筋暴起,要不是晋人在这,他早下去踹人了。

陆琅吃惊地看向小孩,他的父王不就是赵王吗?那眼前的这位是谁?真正的赵王莫不是死了,秘不发丧,以免军中大乱?

刘曜望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你知道了,你死定了。

“如果我死了,与我同行的人一定会把消息带回去,如果他们也都死了,连同那两个羯人,你猜单于会想些什么?”,陆琅忽然发现羯人可以用来保命。

刘曜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沉默了。自宗伯刘聪死后,他身体里的血液无时无刻不在沸腾。效仿宗伯,杀兄弑弟。这很容易,刘粲不过十岁,且兵权都在自己手上,篡位,易如反掌。

陆琅被刘曜给关了起来,既然不能杀,那只好羁押了。本来以为释放是早晚的事,可不久后,传来的一个消息令陆琅大为震惊,赵人告诉他,晋的守关大将军战死了。

晋军与赵人战于龙凤山,这是荆门外的一道天然关卡。赵人事先做好了埋伏,晋军失利撤军之时遇到了山石袭击,龙凤山一战以惨败告终。

荀郗身先士卒,后背被巨石砸中,口吐鲜血,连人带马摔了几丈远。据赵人说,荆门的官员闻讯后仓惶而逃了,城外的晋军大为愤怒,军心不稳,继而士气低迷。赵人只带了八千人就破了荆门,控制了荆州。

“晋人,你有幸看到一个强大的国家崛起!”,刘曜得意地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带镣铐的陆琅。

“弃城而逃真是晋人风范,从洛中逃到南郡,从江北逃到江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还美称什么‘衣冠南渡’”,刘曜冷笑一声,蔑视地移开眼神,“君臣失德,将领无能,空落下一城的百姓死在战火中。”

陆琅在袖子紧握拳头,“放火屠城是暴君之行!”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要怪就怪他们生错了地方!”,刘曜吼道。

陆琅稳住了心神,嗓子里发出一种接近恳求的声音,“赵王,放我回去,我帮你劝晋主投降,你说得对,司马睿无德无能,无法庇佑子民的君主不配坐在上面!”

听见晋人如此贬低其主,刘曜先是吃惊,而后狐疑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兵不血刃,攻心而上,赵王熟读兵法自然晓得,眼下金谦乙、荀郗已死,晋中再无可抵抗之力,劝降不是轻而易举吗?再说,经此大战,赵军也损失不少,石勒屯兵汝南,赵王应保存实力才是啊!”,陆琅说得真诚,仿佛一个丧国之人。

刘曜思忖片刻,他觉得晋人说得有理,虽挫败晋军,可他也损失了近万精兵,而石勒呢,在淮东之后就没有出兵了。倘若攻下了建康,还要与其分土,实在不上算。

“一个变节背主之人不配活着!”,刘曜怒视着他。夜幕将至,篝火的亮光照在刘曜的玄衣上,颀长的身子挺拔似松。

“背主之人也想为黎民百姓做些事,兴衰无常,百姓无辜!”,陆琅由于激动,将镣铐扯得哗啦响。

刘曜又沉思了半刻,他瞟了一眼陆琅,转身看向往来的军士,以及学射的孩子。宗伯刘聪有三子,最宠爱的就是刘粲,大小战役无不把他带在身边,好像随时让他继位似的。

“我会派人将你送到荆门,小住三日后你再回建康,替我向司马小儿问好!”,刘曜转身盯着他说。他不能等了,赵王这个称呼一直勾着他,让他坐卧难安。

陆琅郑重地点点头。刘曜让他在荆门住三天,意思是告诉司马睿他的使臣已经变节了。一旦陆琅回到建康,只有两种结果,活着迎接赵人,或者,连诛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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