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无闻37(1 / 2)

江河湖海,必有尽头;人世情仇,放下是真。

这是毗卢寺送来的签解,苏隐看了一眼,随手扔进了池中。相比与此,她更相信因果报应、十年不晚之类的话。

她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地位崇高之人,随意出入王府,肆意结交世家、官僚亲眷,起居饮食皆按主夫人的规制,仆从成群,挥金如土。这些都离不开一场谈话。

前几日,风铃慌慌张张地小跑过来,她结巴地说,王中军召见。苏隐连忙换了正装,袖中藏了匕首跟着小厮离开了。

这是她走过最惊险的路途之一,林中的风吹草动都令她惊心。好在,那小厮没有在路上杀了她。王敦,一个令朝内外叹服畏惧之人,一个年过五十却精力旺盛之辈,他是烂杀、夺权的臣子,也是爱子、担责的父亲。

苏隐见过他很多次,却未曾说过一句话。如今,王敦要见自己,她忽然怜惜起了自己的小命。

“启禀中军,苏夫人到了”,小厮躬身行礼道。

“见过中军大人”,苏隐也跟着作揖行礼。

一个约六尺的褐袍男子负手站在庭前,他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握着树枝,“咔嚓”一声,断枝落在地上。王敦转过身去,朝苏隐看了一眼,接着又剪裁起了树枝。

苏隐木头似的站在院中,她的目光落在王敦的剪刀上,“嚯嚓——哗啦”,碎叶纷飞。就这样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王敦开口了,“有人喜欢垂钓,有人喜欢种花,老夫唯好裁枝,将一些长歪了的枯枝败叶剪掉,实在令人畅快!”

苏隐附和道,“确实如此。”王中军看似在说裁树,实则在说御人,排除异己,手段狠辣。落在地上的碎叶断枝像是残缺的人,躺在地上呻吟、哭喊。

王敦依旧仔细地拨叶剪枝,“当然,有些长得中正,绿叶直条的,却也要剪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苏隐答道,“因为它长错了位置。”

王敦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直起了腰背,“不错,可老夫也有剪错的时候,但好在无伤大体,树还能活。”

苏隐应和道,“确实如此。”他什么意思,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王敦合上了剪刀,见左右没有侍者,便伸手将剪刀递予了苏隐,他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缓缓说道,“从山上下来,从外面进来,你和那些小辈不一样,是有些胆识和耐性在身上!”

苏隐听出来了,他是指从贼匪的山上下来,从外面进入王家。王中军已经将她查的彻彻底底了。

“中军谬赞了”,苏隐低头瞥见自己手中的铜剪,油光滑亮,锋利如刀。

“只可惜你生错了氏族、性别,否则必主内外是也!”,王敦眼底闪过一丝亮光,似那铜剪刀一般。

苏隐听了浑身一激灵,“只可惜”三个字将她惊吓不轻,她以为王敦要结果了她,但后半句又惹人遐思。

“中军抬举了”,苏隐依礼答道。

王敦转过身,盯着她,“朝中在查细作,此事你可知晓?”,未等苏隐回答,他又说,“陛下将案子交给了一个修堤治河的寒门,这个小官你认识,他叫许巽,早年是你府上的账房先生。他很有能力,将陛下唬得团团转!”

听到许巽的名字,苏隐心里又是一惊,她知道许巽被调回了建康城,倒是不知他也参与了此案。

“许氏一族要因他遭难了,他要动的是御史中丞!陈太清是三朝元老,是国朝的顶梁柱,把他掰倒了对晋朝有什么好处?”,王敦质问道。

见苏隐沉默了,王敦又开口道,“动了梁柱,他将成为众矢之的,谢氏、倪氏怎会放过他!你是他名义上的表亲,他遭难也会连累王家,于情于理,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让他不再查下去?”,苏隐试问道。即便她有这个心,可那许巽也不一定会听自己的。

王敦的脸上露出了笑意,铜剪刀也光灿灿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老夫认了你这个儿媳。”

苏隐听了并不高兴,这简直是甩了一个烂摊子给她。“我与他无甚交情,何况这是关系他前途之事,他怎会——”

王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如阴天的池面,倒映着预知的电闪雷鸣。“中书府的章台可是禁地,许府可不是!”他让人拦杀刁协的信,结果派出去的人失手了,等他再派人潜入中书府偷奏折时,派去的人说奏折已经不见了。

苏隐紧握剪刀,诧异地看向了王敦。不愧是王氏宗亲选出来的人,真是无虽不知!

“喏,妾愿一试”,苏隐后退了一步,奉起剪刀朝王敦作揖。

王敦没有接,他将手伸向了树杈,“咔嚓”,一段长着绿叶的枝干落在地上,似乎在说,即便手无寸铁,他依旧能操作万物。

“死树难医,你远在秦州的父兄还想着与你团聚呢!”,王敦严肃地说。

苏隐眼中闪过惊诧,“父兄——”她还未出口的问话被他大手一挥给打断了。接着一个小厮从身后闪出,示意她该走了。

日光鼎盛,蝉声不绝。苏隐捏着铜剪走在平整的青石板路上,她思绪纷纷,听王敦之言,她的父兄在秦州,若她能将此事办好,父兄团聚将近在眼前。

可让许巽违抗圣令,抛却前途,这也不人道。那御史中丞已经位极人臣了,为何还要泄密窃国呢?正当苏隐沉思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闪过,消失在转角处。

苏隐紧跟上去,见是拙功正疾走在白玉桥上,而桥对案的一个亭子里有个男子在摇扇。

苏隐心里一紧,慢下了步子,她换了一条小径回了合香苑。

回到院落中后,苏隐即刻安排了两件事。她让六品堂派人前往秦州寻人,并在回建康城的要塞上穿插眼线,跟踪王家府兵所行。至于自己,她要去游说许政司。

人到用时方恨少,风铃和角儿虽忠心有余,但手无缚鸡之力,危险之时恐不能应对,于是她想到了无闻。但无闻来去无常,该怎么找到他呢?

她用上了陆琅的方法,让城中的乞儿去寻人。两日后,有人送来无闻的行踪,说在城外的破庙中见过他。当苏隐纵马去时,发现破庙中空无一人,只剩下一堆燃尽的柴薪。

又有人说在城东的酒肆见过他,当苏隐赶到时,人消失不见了,平白无故给他付了账上的酒钱。当他在面前时,苏隐心生厌弃;当他消失不见时,她却又满城寻他。

夜晚,明月无尘,凉风四起。

苏隐将建康城的舆图做了勾画,彩楼巷位于城东,此处河穿其城,楼阁林立,是个得天独厚的繁盛之地。据说,许巽正是从此处开始查的,抓了些官家子弟进去,其中就有陈御史的侄孙陈响。

她曾天真的想,若是将陈响救出,那陈御史就不会收到牵连,这也就无法坐实其罪。苏隐被自己气笑了,若事情有这么简单,王敦何须亲自找到她。

“你在找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苏隐连忙从书壁前转身,见一个白影站在月光中,衣袂随风,翩翩然也。

“我想买你半月清闲,做我护卫”,苏隐朝他走去。

“你出多少钱?”,无闻平静地说。

“一百两?”,苏隐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悲喜,可他依旧是面无表情。

“二百两?”,见他不说话,苏隐又问道。雇一个打手五十两足以,给他百两是看在二人相识的份上。

“你开价吧!”,苏隐爽快地说,真是待价而沽,高手就是不便宜。

无闻转过身去,步入月光中,月光如纱一般的披在他身上,落在他随意绑起的头发上,他有着说不出的落寞。像是一株被人遗忘的白蒲草,独自在风中招摇。

“我要我们一笔勾销,你买我一月,我护你平安”,无闻说道。

一笔勾销?苏隐疑惑道,“此为何意?”,他们之间的渊源要从沈黎县说起,除非他放下仇恨,不再伤害严氏,不然如何了结?

“严氏,你不用管了,苏家,我也不再过问了”,无闻坦言道。他的声音似月光般清冷。

不知怎的,苏隐心里有点难过。她一直想摆脱的人,想卸掉的任,忽然有一天就“一笔勾销”了,她本应该高兴,可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她袖口微颤,朱唇微启又闭,“是半月!”,她赌气道。

“另一半,就当是送你了”,无闻说罢就消失在了夜中。他所站立的地方落满了银色辉光,风声萧萧,月上西楼。

翌日,苏隐带了几份礼物前去许府拜望,这些礼物是她精细挑选的,有孩子的鼙鼓、摇铃,也有妇人的胭脂水粉。她也给许巽备了一份礼,一块龙尾砚。

无闻守时而来,他换了身墨绿色衣服,束发带剑,不苟言笑,像个寡言少语的守卫。

马车晃悠悠的前行,苏隐在想,如果拙功和无闻打了起来,谁会更胜一筹?应该是无闻,他的招式野,用劲儿又蛮,一招一式都把命牟上。严二子不是句息,那会不会是他呢?

马车停了,角儿将苏隐扶下马车。因提前派人送了拜贴,眼下许府门口候着三两个丫鬟,其中一个小厮已经跑回去禀告了。不到半刻,顾雁宁出现在门口,她一手扶腰,一手由侍女搀扶着。

苏隐接过顾雁宁的手,搀扶着她往里走。角儿好奇她二人的关系怎如此亲密,无须行礼也就罢了,小姐还亲自搀扶她。

二人闲话了一会儿,苏隐说王家忙着嫁女之事,礼多且繁琐。顾雁宁则埋怨许巽政务繁忙,脚不着家。

见顾雁宁腹圆如滚,苏隐说起了失子之痛。其实,许多事情当时没有感觉,事后细细想来才味到几许悲伤。

“苏妹莫要忧伤,你这样年轻,一定还会有的”,顾雁宁抚住了她的手,安慰道。

苏隐叹了一口气,她已经许久没有和王邺说话了,连他的影儿都摸不着,哪还能同枕有子呢?她受了蚁黄的反噬,怀子必损其身,或许此生注定无子吧!

顾雁宁命人将点心端了上来,青瓷莲花碟子里堆着几块豌豆糕、绿豆糕,方银白盘里摆着红艳饱满的樱桃、荔枝,碗口大的小竹篮里装着甘甜的青蔗,旁边还沏着一壶败火的绿茶。

苏隐吃了几颗樱桃,饮了半盏茶,然后开始了正文,“少卿可是忙于敌国细作一案?”她若无其事地剥开荔枝,青红的外衣褪去一半,细白的果实露出来,她贴心地递予顾雁宁。

顾雁宁连忙道了谢,她手中拿着半剥荔枝,眉头微蹙,“说来让苏妹笑话了,我总是担忧他的处境,这细作既然能军情送到敌人那儿,无论是权势还是手段,哪是他一个少卿管得了的,不过是加了个监政司的虚衔,怎值得如此拼命!”

苏隐安慰了她两句,说许少卿是清流俊才,乃奉公为民、耿直明辨之官,他所为绝不是因为官俸、官阶,而是为了公理正义。

顾雁宁吃了荔枝,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将果核和半截壳子放在上面。侍女收了去,奉上一杯温茶。

“苏妹抬举了,这朝里朝外哪一处需要公理,哪一处存有公道!”顾雁宁愤慨道。一个世家出仕便是高官厚禄,安眠高枕便可加官进爵,而夫君呢,从六品舍人走到四品少卿,其间坎坷郁闷有多少!

“夫人慎言”,苏隐劝道,她瞟了几眼周围的小厮、侍女。见无闻抱剑倚在树杈养神。

顾雁宁留下了一个看茶的侍女,将其他的侍从全部遣走了。

“夫人,可曾听到些传闻?”,苏隐抛出话题。

“有关何事?”,顾雁宁凝神问道。

苏隐觉得赌一把,她赌,顾雁宁对许巽的担忧胜过对他前程的期盼。“彩楼巷被查封了,朝廷抓了许多人,其中就有御史中丞的侄孙陈响。”提到彩楼巷,她想到了拂絮子,在听到查封的消息后,就即刻派人寻找拂絮子,结果一无所获。

“此事我有所听闻,当时被抓的世家、官家子都被放了,陈响如何还在里面?”,顾雁宁疑惑道。陈太清可是三朝老臣,又是文臣之首,他的侄孙早该被放出来。

苏隐看向她,压低了声音,“他涉了案,少卿要小心。”

“涉案!”顾雁宁惊呼,她捂住了嘴,指缝里挤出一句话,“他就是敌国细作?”,她第一反应就是陈响背后势力太大,夫君惹不起。

苏隐点点头,她劝道,“不查或是查不到,比查到更安稳。有时候真相是残忍的,是会招来祸患的,同样,也会牵连无辜”,苏隐的目光落在顾雁宁的肚子上,若许巽一意孤行,那他的孩子将重走父亲之路,再也享受不到权位带来的爵禄荣光。

顾雁宁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捂着肚腹,呼吸渐重。

“夫人!”,苏隐走到她面前,问她可要请郎中。

顾雁宁摇摇头,她一把抓住苏隐的袖子,抬头祈求道,“苏妹,你我虽无连襟之亲,也有相识之故,万不能让灵台冒险!”,她对夫君这个表妹有着天然的好感,可能是因为她柔美淡泊,也可能是因为她夫主姓王。对于中书阁窃取奏折一事,顾雁宁虽然犹豫了,但一想到夫君的前程,她仍是做了。虽有愧于刁协,可谁叫他是夫君的政敌呢!

苏隐抚住她的手,将她扶到座位上,认真地说,“你放心,少卿于我有恩,我怎会袖手旁观。如今已将利害关系表明,少卿所为也好有个分寸。”

“是是,得有分寸,等他回来我就和他说,那陈响岂是常人能动的!”,顾雁宁眼圈微红,手不住的颤抖。

苏隐握住她的手,“男子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好了,夫人你要注意身子。声誉不如安康,外物又怎比性命。”话虽如此,依照许巽的秉性,他怎会藏污纳垢。父亲说,读书人最为正直,还说许氏门风清正。

“咻——”,一只短箭朝树杈射去。

“咻咻——”又是两箭,碎叶飞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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