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南奴北调10(2 / 2)

有战争的地方就有流民,有流民的地方就是银子!马六两眼一滴溜,乱世嘛!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在卖完最后一个奴人后,马六背上行囊,开始了南奴北调的辉煌壮举。这一定会载入他马家史册的!

益州大狱内。

数百名罪奴将低价发卖蜀地大家。这一“慧民工程“被一个湘商截了胡。他以二倍价钱买走了全部罪奴,又顾了百名镖师一路护送。这才安全、完整的回到了建康。

马六木棚用不上了,他在郊外租了场地,以供养百人。等这些罪奴康健了,活泼了,就可以高价发货给主人了。

他还制定了方案。可以根据主人的需求,私人订制。当然,这培训费用还需主人自行承担。这一活动受到了建康城权贵的喜爱。

让他头疼的是这些罪奴都有烙印,而且精神气不足。有的像狼,要扑人;有人似羊,病恹恹。还好,能犯罪的都没有蠢的。

最后,马六找了郎中,用了偏方,总算将那“罪“字消除了大半儿。

这月,根据主顾的要求,他已经成功卖出去了三名。相较于以前,他赚了十倍。

这天来了个大单。他的老主顾“陆“家要一个女婢,说要识文断字,又要美丽非常,还要善解人意。

“这是买娘子吗?“,马六瘪嘴道。

当陆家小厮掏出金子时,马六两眼放光,连忙点头,“好办好办,交给我了!“

待小厮走后,马六着急了。手里的女奴本就不多,何况还有那么多要求。他想起了蜀南入手的一批罪人。里面好似有几个资质不错的女子。

马六让这些女子站成一排,挨个大量。他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旁边站着个中年男人,一手捧账簿,一手舔笔,一副管家模样。

“下面我要问话了,不许撒谎,否则乱棍打死!“,马六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说,“识字者,上前一步。“

七八个女子迈出一步。

“无疾者,上前一步“

五六个女子又上前一步。

“姿容俱佳者,上前一步。“

马六见无人动弹,他抬起手来,“你,还有你,上前,最右边的,对,就是你,上前!“

三个女子向前一步。

“不错,是出众些“,马六喜不胜收,在看到最后一个女子时,眉头一皱,“抬起头来。“

苏隐抬起头,一言不发。

“怎么额头有青印?不行,你赶紧退回去!“,马六摆摆手。虽然青印不大,但可不敢得罪陆家。

正当马六以为选出甲等女奴而高兴之际,门口传来了马车上。听声音,是二马相驾的大车。

果不其然,一个身着灰缎的男人进了门,他面无表情,眼里带有些许傲慢。腰上挂着“王“字玉牌。

马六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手忙脚乱地朝男人跪拜,“小人马六,拜见大人!“

男人扫了一眼地上的人,有看了一圈女奴,冷冰冰地说,“王家要女婢十三名,挑几个资质好的送到府苑,不得马虎!“

“是是!怎敢敷衍!“,马六头如捣蒜,满眼惶恐。

在男人走后,马六在管家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陆家不敢得罪,王家更别说了。他让管家挑几个机灵美丽的,至于识不识字,王家也没提。

“老爷,加上她,刚好十四人!“,管家指着苏隐。他觉得这个女娃长得不赖,额角的青印遮一遮也看不出来。

马六又从上到下打量起苏隐来,容貌清丽,性子沉静,确实不错。问,“哪里人?“

“益州“

“多大了?“

“十六“

“会读书写字?“

“是“

马六点点头。据他所知,陆家要的婢女是用来陆公子陪读。这家伙文墨不通,还极爱生事,若真给他送个美人,那岂不违背了陆老爷的意?

如此想来,把貌美的送给王家,念过书的送到陆家。马六喜不胜收。

翌日清晨,十四辆马车从郊外入城。在清凉门处分开,十三辆往东,驶入王家府苑,一辆向西,前往陆家。

苏隐坐在马车内,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她颤巍巍地打开窗阁,见街市十分繁华。

酒楼里的客人,路上的行人大多衣着鲜艳,狭窄的小巷仍有流民乞食。

一个时辰过去了,马车忽然停了。没等人招呼,苏隐就下了车。做奴才不比小姐,事事让人请,是要吃拳脚的。

马六的管家将苏隐交给一个嬷嬷,然后收了一袋钱就兴冲冲地走了。眼前的妇人瞟了她一眼,转身钻进门里去了。

苏隐不敢耽搁,连忙跟她进了门。听她们交谈,才知道这为嬷嬷是陆家的管事,也自洛中来。

洛城,天下之中。苏隐心生叹惋,不曾去过,便以成他人之地。

嬷嬷派出一个婢女,带苏隐认了一遍人,又认了几处地方,最后回到了一排低矮的屋舍中。

这个婢女叫婵,家中排行老六,大家都叫她六婵。她是个极好相处的人,每说一句话都要笑上一笑。她笑起来虽不美,但足以动人。

六婵告诉她,这琼葩院很少有男子,因为陆公子厌恶男子腌臜,每日只让女婢侍候。

“嬷嬷说你是来侍候文墨的,真好呀,不像我们只配洗衣服“,六婵叹气道。

苏隐只是听着,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她安静地站在那,继续听六婵说话。

“我提醒你呀,不要和陆公子走得太近,否则被老夫人知道,会被乱棍打死的“,六婵做了个夸张的动作,见苏隐没有反应,觉得有些扫兴。

夜幕降临,四处一片沉寂。只听得见梧桐叶落水池的声音,半刻落一片。若有风来,先是窸窣,树叶相磨的声音,接着根蒂脱枝,飘摇而落。

苏隐侧卧这木床上,听了一夜。

天蒙蒙亮,苏隐被叫了出去,来人说,是陪陆公子试墨。

陆家府邸很宽大,内院景观更是精秀,浮空楼阁,九曲回廊,奇花异草,给人一种阔大的美感。

“公子醒了吗?“,女婢候在门外,与守值的侍女低声交谈。

“没呢,昨夜折腾了半宿,丑时入眠“,侍女一脸无奈。

女婢面露难色。今日老夫人要检查公子学情,若是不过关,那倒霉的可是她们这群人了。

侍女对女婢使了个眼色,女婢会意,她扯了扯苏隐的衣袖,正色道,“新来的,你叫公子起身。“

苏隐抬眼望向她们,目光空蒙。虽知道她们的用意,但她不想反驳,也无力争论。她移开眼神,走向前去推门。

门发出“吱吱“声,像一个垂老的人,浑身的筋骨被迫活动。

屋内光线昏暗,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麝香。

苏隐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拨开一层层的纱幔,试探性地走着。她停住了,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软绵,又弹性。

她继续向前走。陆公子再纨绔,总该是睡在床上的。眼前出现一个红漆木床,床帷半遮,玉人半裸。

苏隐心里一惊。这样淫乱的场面她如何见过,遂连忙后退两步,不料踩住了什么东西,惹得地上传来一阵惊呼。

“啊——“

苏隐连忙退守到一边。她是踩到人了吗?

门外听到声音,急匆匆地进来几个人。她们系住纱幔,展开衣物,捧起银盆,静候公子起身。

当一层层纱幔被系住,一丝丝光线射了进来。苏隐这才看清楚屋内的一切。

地上的男子裸着上身,下身围着红绸。一双白而修长的腿搭在床阶上。乌黑的长发散在背,腰背紧实,浑身散发着惑人的魅力。

“谁踩了老子一脚?不,两脚!“,地上的人坐起身来,乌丝披肩,凤眼微张。

苏隐从旁边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幅画。欣赏,惊叹。然而,这样的惊叹仅仅持续了一会儿,最终,在侍女的注视下,她移步到中间。

“你是,没见过?“,陆琅从下到上打量着她。

“奴婢…苏隐,见过陆公子“,苏隐行礼道。她不止一次地默念“奴婢“二字,说出口来,竟是这样顺畅。

陆琅没有说话,他起身接过衣袍,兀自穿好了衣服。在系上腰带的那一刻,他扭头对床上的人说,“去嬷嬷那领赏钱。“

床上的女子揽着被褥走下了床,在一众侍女的鄙视下羞怯逃窜。

苏隐愕然。难道陆府的嬷嬷背地里干的竟是这样的勾当?她做不到,宁可投湖而死,也不愿受人欺辱。

“谁选的,瞎了吗?“,陆琅冲侍女低吼。

侍女们并不惧怕他,仍是笑着为他梳洗。一个颇有资历的侍女在给他束发,“回公子,嬷嬷选的。“

“嬷嬷该治眼了“,陆琅不屑道。

听他们的对话,苏隐感受到了一阵侮辱,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我安慰道,这难看的印迹倒是保全了自己的清白。

陆琅用过早膳后,便去勤书阁读书。这是陆老爷定下的规矩,倘若他不去,就得受鞭子,罚月钱。所以,无论如何,装装样子也得去。

苏隐也跟了过去,尽管他不喜欢她,但身为奴隶,她也无处可去。六婵告诉她,侍候文墨需要研墨、铺纸、清册、洗笔,以及为公子念书,写字。

六婵说,这些活很难做,特别是写字,她们握不好笔,写得像虫子。念书也难,许多字都不认识。

陆琅双手叉腰,站在书壁前。他从右看到左,又从上看到下,最终从右角旮旯抽出一卷书简。

“啪——”的一声。陆琅将书简扔到地上,“喏,读它!”。

苏隐捡起书简,见是李斯的《谏逐客书》。她解开护绳,从右往左地读了起来。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苏隐逐列读之。她很喜欢这篇文章,笔墨酣畅,气势恢宏,宛若立群臣之间而昂首视人,又如游走于殿宇,傲视君王,不卑不亢。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苏隐不自觉地放下书简。

“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她语调顿挫,步环宇内而目不斜视。忽然,声音低缓,犹似恳切直谏。数语过罢,又恢复了原有的姿态,微垂眼睑,缓缓卷起书简,“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苏隐将书简奉于陆琅。在念书简时,她沉溺于故人的事迹中,借他人之口以抒自己之情,这篇书简让她读地酣畅淋漓,十分快意。胸中积压的阴霾在那一刻忽然消散,她仿佛不在是她了。

然而,合上书简,她的声音消失在耳边。叛国之商的罪名又回来了,亲友别离的痛苦又回来了。她还是她。

陆琅带着一丝莫明的笑接过书简,他颠了颠书简的重量,又看向了苏隐。眼神里充斥着玩赏。

“好,念得好“,一个贵妇人从外边走来。她在阁外就已经听到了这激愤的读书声,站在游廊,一直等她读完才进来。

“见过老夫人“,侍女们躬身行礼。苏隐也跟着做。

陆琅点点头,将手中的书简扔到书案上。“如此,可合了母亲大人的心意“,他戏笑道。

刘氏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苏隐身前,见其面容清秀,性子沉静,又通文墨,不禁大为赞赏,“好,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苏隐“

刘氏蹙眉,姓苏?她记得蜀郡母家有个姓苏的商人,她族兄还要与其联姻。近来,族兄来信,托她为侄儿们物色高门女子。她向来轻商,商人大都视财如命,吝啬浅薄。面前的姑娘虽也姓苏,但气质大为不同,许是同姓罢了。

“以后你就侍候怀玉读书,旁的不用做“,张氏下了命令。

此话一出,苏隐在陆府的地位算是稳了。连陆琅也不能轻易赶走她。

“驸马要在苍山举办了诗会,名为‘松下’“,刘氏看似漫不经心地谈论近闻,实则若有所指。

陆琅只顾得吃桌案上的果子,并未理会母亲暗示,“是吗?驸马真有闲心。“

“这虽不是洛城,但也是天子脚下,留心言辞!“,刘氏恨铁不成钢地瞥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继续说,“王谢两家也会参加,这说明…此诗会不单单只是论诗。“

陆琅吐出果核,发觉一丝果肉卡在了牙缝里,他不敢当母亲的面剔牙,于是用舌头去找残余物。灵敏的舌头一下子就发现了它,接着就奋力地将它舔舐出来。

刘氏转身,见儿子嘴角歪斜,两眼发白,心里一惊。

终于舔出来了,陆琅宽余地松了一口气。他抬头,发现母亲正看着自己,眼神中充满了无奈。

“我也去?“陆琅及时补救,将在愤怒边缘徘徊的母亲拉了回来。

“这是自然,我陆家又不比他们差!“,刘氏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发虚,她这个文墨不通的蠢儿子,怎么能比得过王、谢才子。

陆琅点点头。他望着桌案上的果子,一个个饱满多汁,鲜甜无比,可就是塞牙!为什么塞牙呢?如果把它们晒成果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刘氏走后,陆琅松了一口气。

“你过来“,陆琅对苏隐招手,面带微笑。

“把这些果子晒成果脯“,他指着桌案上剩余的果子。特意交代,“记得下面铺上油纸,晒果脯的时候不要离开,拿扇子扇着,以防虫子下卵。“

苏隐点头,她端着果子离开了勤书阁。虽然老夫人不让她干杂活,但这儿毕竟是陆公子的地盘,他是主子。

当晚,她在勤书阁念书的事传遍了琼葩院。一些婢女问她以前是做什么的。有人猜她是城中小姐,有人猜她是富人小妾,也有人猜她是先生之女,只不过最后落魄了,卖入这陆家做婢女。

苏隐在她们诸多猜测中,选择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答案,“世代佃户,不能自给。“

她的回答仿佛并不能让人满意。

“没听说佃户识字,还能读好些书呢?“

“是呀,小隐你就说吧,都是姐妹,还能害你不成?“

为显亲昵,她们叫她“小隐“。

“庄主心善,教了我几个字“,苏隐想到了幼时父亲教她写字的画面。他总会在看帐之余,教她一个典故。比如,他提到“如鱼得水“,就会讲孔明与蜀君刘备的故事。接着,便会将这四个字写在纸上。

众人听了她的话,又见她眼中似乎有哀戚,便噤声不再多问。这年岁,谁还没有个难言之隐呢?她们自然十分体谅。

苏隐晒完果脯,晒肉脯,采完露水,采菊花。她发觉,陆公子好似故意不让她接近。或许是厌恶自己面陋之故吧。

这一日,陆公子破天荒地喊她去勤书阁。

苏隐一进门,便发现陆琅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他正襟危坐,一副怀心肠的模样。

“来了“,他简单地问了一句。

“来了“,苏隐简单地回答。

陆琅指着桌案,笑道,“这有三首诗,你猜猜哪首是本公子的?“

桌案上整齐的放着三张纸片,笔迹相同。苏隐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是考验她,还是为难她?

她一篇篇地拿起来看。一首写的是菊花,写秋菊之姿美、淡香,末句以抒不遇之情做结。

第二首写云,云白而轻盈,随遇而安,末句以写人世之理做结。

第三首写美人,舞姬曼妙,姿容绝世,但最后年老色衰,为人所弃,末句似有哀怨。

苏隐抬眼看了看陆公子,刚好撞到了他的目光,二人对视,恰如棋逢对手。一个冷淡安然,万事无意,一个眼中带笑,充满探寻。

“别看我,看诗“,陆琅扛不住她赤裸裸、无欲求的注视,打岔道。

苏隐放下诗篇,低眸道,“这三首都是公子写的。“

这个答案令陆琅十分诧异,他准备开口,又合上了嘴,最终耐不住性子,“三首诗,题旨不一,诗风各异,怎能说出自一个人之手?“

苏隐用食指点着诗篇,“咏菊者,爱其清冷,歌云者,羡其自由,赋美人者,耽于当世繁华,又恐繁华易逝,遂生出了别怨。“

未等陆琅开口,她收回食指,看向他,“公子之志,在菊,在云,在美人。“

陆琅躲避她的探寻,咳嗽了几声,摆摆手,“无稽之谈,去晒果脯吧!“

“诺“,苏隐正准备退下,又被他叫住。

“等等“

苏隐止步,转身看他。

“松下诗会,有兴趣吗?“

“听公子吩咐“

“好,十月十日“

“诺“

陆琅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底升起一团疑惑,疑惑太多了,像个谜底一样等着人去探究。他又不忍去查,任何有结果的事都无趣至极。

他一张张地拿起诗篇,对着阳光看,酣畅的笔墨写出奇险陡峭的字迹。其实,他根本不会写诗。

陆琅将诗篇扔到水池里,一群鱼儿争先恐后地游来,以为是一次盛宴,实则,不过是士族的玩笑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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