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误杀21(2 / 2)

“奴婢知道之时,他已经死了”,苏隐坦言道。市井传言,说沈梦是中军下令杀害的,根本不是误杀。

苏隐也认可这个说法,当夜入城,应该直逼宫殿,怎么会误入御史家,杀了沈大人呢?听说,沈梦前不久刚从溧县调回建康,等来的不是升官,而是弓箭。

“你觉得是谁杀的?”,王邺问道。他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士兵误杀”,苏隐重复了布告上的话。重要的不是她的意见,而是立场。

王邺朝她走去,“你很聪明,可我想听实话。”他将苏隐逼到书壁前。

面对他的步步急逼,苏隐后背贴在书壁上,她咽了咽口水,抬眼看着他,“实话就是——”

“是什么?”,王邺低头,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菊香,清涩而淡雅。

“杀人者无意,听闻者又何须恼怒;死者无意,杀人者又何须在意!”,苏隐闭着眼睛说。既然他父亲不在意名声,他又何必自寻烦恼,既然沈家没有追究,那他愧疚的良心就不该捂住世人清白的嘴。

凶手自证,才是笑话。

王邺没有说话,他久久地盯着眼前的人。

“滚出去。”屋内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

苏隐睁开了眼睛,她轻抚因紧张而起伏的胸口。看来自己惹怒了他,连阿谀奉承都做不到,还想当人家的夫人,真是可笑。

入夜,苏隐沐浴后换了衣裳,她披着长发,举烛关窗。夜里风大,吹得树叶哗哗响。

“是谁?”,隔着屏风,一个人影出现在眼前。看身形,像是一个男子。

苏隐以为是沈黎人,她本能的拔下银簪,“深夜来访,未免操之过急了吧?”

见对方不说话,苏隐绕过屏风,见一素衣男子坐在桌前,他手里拿着酒壶,面颊泛红。

“邺公子?”,苏隐将银簪收入袖中,“您怎么来了?”,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来自己的住所。

王邺闻声看了她一眼,继续闷头喝酒。

这一眼,苏隐感到熟悉,上次在苍山,他也是这样的眼神,倦怠而疏离。

“邺公子有什么心事吗?”苏隐试探性的问。深夜来访,孤男寡女,一种不祥的预感充斥心头。这么快吗,她还没有做好当侍妾的准备。

“沈兄爱菊,我素知之;沈兄好酒,我素知之;沈兄被杀,我竟不知。”王邺苦笑,眼底有一抹凄色。

沈兄?沈梦。苏隐恍然大悟,原来邺公子和沈梦是朋友,听到好友被自己父亲杀死,很难不受刺激。他一直以污蔑自欺,原来心里都知道,只是不想,不敢去相信。

“逝者已逝”,苏隐安慰道,她递去一张帕子。

王邺瞥了见黄色的帕子躺在她的手心上,好似一朵绽放的菊花。他伸手抓住它,像抓住沈梦的命一样。如果他提前知晓,那他绝不会放任不管。

苏隐见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她于心不忍,任其为之。生离死别,何尝不是人生之痛。

“沈兄之妻已有身孕,去溧县前让我草拟乳名,可我…”,王邺低头,一滴泪水落在桌面上,他哽咽不语。

苏隐从未见他伤之至此,她轻抚他的手,“公子,沈大人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孩子的,公子之诚心,他也定然知晓。”

王邺抬起头,眼角泛红,他抽出手,又举壶喝起酒来。

苏隐走到他身侧,一把夺下酒壶,挡住他的手,“喝酒不会解决问题,只会让你更加忧愁!”

“邺公子,你可愿去祭奠沈大人?”,苏隐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

“祭奠?”,王邺迷离的眼眸逐渐清澈起来,“自然愿意。”

苏隐问了沈梦的葬所,遂即披了斗篷,但扭头见他穿着单薄的素衣,于是将自己的斗篷披在他身上,带上遮帷,盖住了他上半张脸。

“公子,去祭奠他吧”,苏隐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将匕首绑在腰后。

王邺点头。与其白日里在众目睽睽之下祭奠,倒不如夜中去看望他。

二人各骑一马,在寂静的街道上行走。穿过街道,走到城门口。守城侍卫见此二人衣着怪异,一时间警醒了起来,召来弟兄将其围困。

“来者何人!”,守城侍卫喊道。

王邺从腰间取出令牌,扔给侍卫。侍卫见上面赫然刻着“王”字,连忙说道,“卑职失礼!”,然后将令牌奉上。

王邺没有接,他轻夹马腹,朝城外奔去。

苏隐见他急于逃离,知道此刻他对标榜身份的令牌有种复杂的情感,厌恶它,又不得不依赖它。

“叨扰了”她接过令牌,对守卫说。

山外寂静,一弯月牙挂在半空中,散发着清冷的气息,像一把镰刀,随时准备割去人的脑袋。

沈梦的陵墓在山腰上,一个绝佳风水宝地。这座山也因他而被圈做沈家之地,以供亲友祭奠。可除了三服内的亲人,又有谁敢来呢?由此,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这都冷清的很。

陵墓前摆了些祭品,一顶婴孩的帽子在一众祭品之间显得格外突兀。王邺一言不发地站在墓前,他的目光落在了虎帽上。

“沈兄,乳名我想好了”,王邺开口了,他缓缓走到墓边,俯身坐了下去,“亦清,如何?像他父亲一样清正。”

“不行,在乱世中,清正不能自保”,他摇摇头,“叫永安吧!”

苏隐没有过去,她站在一棵枫树下等他。只见他嘴角开阖,似乎在话家常。冷白的月光落在他的肩上,手上,落在墓碑上,几株青蒿在风中摇摆,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冷寂和寒凉。

悲到极致是哭不出来的。苏隐想到了母亲,她还从未去祭奠过,甚至,她都不知道母亲埋在哪。

苏隐拉紧了领口。这冷风钻进了胸口中,她的心疼得在抽搐。

漆黑的天上只有一弯月牙散发着微弱的寒光。传闻,那住着一个美丽的女子叫姮娥,陪着她的有一只兔子。苏隐抬头看着月牙,开始了无端的幻想。她想,月宫会不会清冷?她又想,月宫中的姮娥,会不会也在想,人间是否清冷。

一种是无人问津的寂寥,一种是无人知我的惆怅。

苏隐无神的目光落在了远处,一处长草的坟头里埋着御史大人,一个世家之子在坟前无声的悼念。纵然他们权力通天,也无法使人起死回生。金缕衣,白玉圭,在死亡面前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金玉美誉,田地宅院,不过是身外之物,人所重者并不在此。重情者念情,重欲者逐欲,这外物不过是一种满足的方式。

苏隐忽然想到了沈黎人,当自己拿钱财祈求他手下留情时,他的愤怒是如此之大。还有勾玉,她曾将他学剑的理想当做笑话,还有丝丝,她从未从心底里认可她,还有苏澹,面对他从军的愿望,她只当无聊的玩闹,还有许多人……

冰凉的泪水落在衣领上,苏隐喃喃道,“对不起——”,她对着空旷的黑夜说,对着寂寥的冷风说,就是没办法当面对他们说。

一股温热从后背袭来,苏隐低头,发现披风披在了自己身上,她错愕地转身,对上了一双柔和的眼睛,“邺公子。”

“更生露重,披上吧”,王邺说。见苏隐眼角泛红,他从怀中掏出帕子,递到她面前。

“多谢”,苏隐接过帕子,假意地擦了擦。她本可以用袖口擦拭,可为了与他增进关系,她便没有拒绝。

回去的路上,苏隐除了短暂的忧伤之外,她都在思考今夜之行的意义。相较于别的侍女,她已经走近了王邺,那么侧氏一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她需要这个头衔来做事。

事情正如她所料,她在郁金堂已经是畅通无阻了,其他侍女也一再暗示,日后高飞,勿忘友谊。就连拙功也和气了许多,他不再提及欠金一事,总是客客气气的。

“苏姐姐,公子叫您呢”,一个侍女亲切地走来,她满脸堆笑,眼尾落了些白粉,衣领上白点点的。

苏隐按耐住激动的心,她点头微笑,缓步走进室内。这每一步都包含了她无尽的幻想,惩戒严刘,营救苏澹,寻找父兄,团聚亲友。

王姓,是她手中的利刃,是她自卫的盾牌。王邺,是她权衡利弊后的最佳选择。

“邺公子,您找我”,苏隐特意让声音更柔了些,虽是预谋之中,但她还是有些羞怯。

王邺对她招手,“你过来,我有一事找你商量。”

苏隐抬头,见他眉宇似有焦急。怎么,难道不是结亲的事?

“公子何事?”,苏隐走到桌案边,俯身亲问。

“拂絮子,你知道吗?”,王邺问道。

苏隐点点头,她不是彩楼巷的舞妓吗?也是大名士王启的红颜。

“她是大公子之人,但前几日被人下毒了,现在卧病在床”,王邺侧过脸去,他实在不想插手叔叔的家事,可是此事一旦被父亲知晓,那就不只是毒害舞妓的小事了,说不定会牵扯到张、王两族。

“公子该找刑部,我如何会查案”,苏隐感到语塞。

“凶手已经查到了,是…是张氏之婢”,王邺举杯饮了一口茶,继续道,“总之,你去彩楼巷找拂絮子,让她说服大公子不要生怒牵扯旁人。”

苏隐听明白了。原来是张氏之婢替主人不平,去毒害舞妓,但事情败露,王启要惩罚女婢,甚至要开罪他的夫人张氏。真是大家里稀罕事多。

“喏”,苏隐点头,她正准备转身去办,却被身后人叫住。

“你有对策了?”,王邺略带惊讶。

“软的不行,有硬的”,苏隐答道。不就是个小舞姬吗,她还能被歌巷之人拿捏?

王邺感到好笑,他曾拿金冠和匕首去找拂絮子,结果像石投大海,没有一声响,她竟然想空手去找人,“硬的?你动了拂絮子,不怕大公子吗?”

“她有大公子做靠山,何故我就没有?”,苏隐反问,她笑吟吟地看着王邺。

王邺也笑了,他故意问道,“是吗?我倒不知你有了靠山,此人是谁?”

苏隐笑而不语,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便离开了屋子。

灰白的天空像一块帕子,遮住了太阳,密线之下渗出些白光。初冬的建康,没有萧条之感,干净的街道旁有呵手搓耳的商贩,有热气腾腾的酒楼,有穿梭往来的车马,一切都是那么繁盛。

苏隐披着厚重的斗篷,她走上红楼,敲开朱门,一阵暖香扑面而来。隔着珠帘,她见有两人对坐,案上摆着瓷器,茶气袅袅,颇为雅致。

一个侍女朝帘后人说了两句话,接着,苏隐被请了进去。

卧病在床?苏隐诧异地盯着女子,她虽着常服,但依旧美貌非常,一双含水的眼眸,波光流转;朱唇粉颊,白颈秀项,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怪不得名士王启为之倾倒,这等姿容让人如何不爱?

“你的旧识来了”,拂絮子开口道,她转动着茶杯,和对案的男子说。

苏隐闻言,看向了男子的背影,旧识?

陆琅侧身,笑道,“几日不见倒是长高不少,看来,他待你不错。”

苏隐诧异地看着二人,怎么陆琅和拂絮子认识?记忆忽然袭来,她想起了那日陆琅在彩楼巷醉酒,拿酒杯泼他的女子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拂絮子。

“坐吧?”,陆琅拂袖指了指一侧的座子。

侍女接过苏隐的斗篷,将她引到座前。这一瞬间让苏隐觉得又回到了从前,熟悉又陌生。

“你叫苏隐,蜀郡人?”,拂絮子问道。她眼含笑意,并无为难的意思。

苏隐点头,这怕是陆琅告诉她的,他二人的关系绝不像客人与舞姬那么简单。此时的陆琅沉静中带着谨慎,以往身上的那股迷狂劲儿全然消失了。

三人对坐,略带尴尬。只好自顾自的转杯喝茶,或看向窗外。

“小隐,你去看过沈梦?”,陆琅侧目而问。二人深闯城门之事倒是传入了市井,可不久便被人压了下来,仔细一想,定是王敦为子善后。

苏隐没想到他也知道此事,在她的印象中,陆公子对外事都没有兴趣的。

“是,邺公子与沈大人交情深,故而前去祭奠”,苏隐换了一种说法。

拂絮子笑了一声,挑眉道,“父亲做贼,儿子做官,一唱一和,真是把忠孝的戏给做全了。”

苏隐听了不禁皱眉,此语未免有些刻薄。

“与其说他与沈梦情深,不如说他待你深情,否则他为何偏偏带你去,对泣新坟,最是孤独悲伤,能将脆弱之面示你,小隐,你知道他的用心吗?”,陆琅打断了拂絮子的话。

苏隐微愣,接着狐疑地望向他,“我不知邺公子用心,但知道陆公子的私心。”她发觉陆琅一直在引导她,从一开始的说邺公子喜欢自己,再到如今的用情至深。他像是将一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拼命往她脑子里塞。

“好戏开场了”,拂絮子打趣道。

陆琅听了也不做辩解,他饮了一口茶,叹气道,“你瞧,我竟没有伯乐的眼光,自不必去做那东郭先生了。”

屋内点着熏香,混着茶香,苏隐的精神劲儿没有初到时的那般足了,松了腰背,舒服得坐在一侧。

对了,她忽然记起了自己不是来喝茶的,而是替人办事。可拂絮子令人难以捉摸,自己的道行恐怕不够。

“拂姑娘,不问我来是为了什么吗?”,苏隐挑起话头。

拂絮子捻起扇柄,悠悠地给茶炉扇风,“郁金堂的主儿让你来求我,求我饶了张氏。”

舞巷之人饶恕高门之女,她用词倒是狠毒。苏隐诧异地盯着她,“所以,拂姑娘的主意是?”

拂絮子没有回答,反而问起了陆琅,“东郭先生,你以为呢?”

“妇人之谋,君子勿参”,陆琅连忙摆手,表示自己并不想牵扯进去。

“拂姑娘既是大公子的知己,自当要为他考虑,若他为你而开罪张家,闹得两族不合,必引来王大人的责难,这想必也不是姑娘想看到的吧?”,苏隐的目光始终在拂絮子脸上,面对漂亮的人,话锋倒也弱了几分。

陆琅脸上露出一抹笑,遂即又消失了,他自顾自地饮茶、吃点心。

“好厉害的嘴”,拂絮子迎上了她的目光,眼眸暗沉,变得冷淡又空寂,“你怎知我不想看到?或许,我就是要呢?”

苏隐一脸不解。舞姬向来只图钱财,不愿招惹是非,可她为何要身陷其中。

拂絮子搁下扇子,身子前倾,半缕青丝滑落到案几上,“告诉你,我知道那杯酒有毒。”她魅惑地笑了笑,继而倚在座子上,等待着苏隐的反应。

苏隐错愕地看向她。这已经超出她的认知范围了,眼前的女子不是常人,更像是上古的狐妖,操纵人心,坑害无辜。

苏隐想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思量着拂絮子应该不会对她说真话。她将眼神移开,落到陆琅身上,见他悠然自得地品茶,丝毫不受二人影响,苏隐明白了,他和拂絮子是一伙的,他们可能要对王家不利。

“小妹妹,回去吧”,拂絮子眼中带笑,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这件事就算你欠我的一个人情,将来我可是要讨回来的。”

拂絮子答应了?苏隐又是一惊,她感觉自己被人戏耍了一番。

“多谢”,苏隐起身要离席,再不走,她怕是要被拂絮子吃了。

“别急啊”,拂絮子招手,让一个侍女从匣子里翻找些什么。接着,侍女将一个石子大小的红玉莲形粉盒放到案几上。

拂絮子打开粉盒看了看,轻嗅了一下,对苏隐说,“这个,送你了。”

见苏隐踟蹰不动,她玩笑道,“放心吧,没有毒。那宅院里的玩意儿我可不用!”

“多谢拂姑娘,只是奴婢用不着胭脂”,这是实话,苏隐摇摇头。

陆琅听见“奴婢”二字,不禁努嘴。嘴上念着奴婢,做的尽是主人的事。

“不是胭脂,是药,能让你变美的药”,拂絮子伸出手,真诚地望向她。

苏隐听着心动了,她接过红玉粉盒,躬身行礼,“谢过拂姑娘。”

“好了,又欠了我一个人情,哈哈”,拂絮子倚在座子上调笑,笑得眉眼弯弯,若群星璀璨。

天色灰蒙,飘起了雪花,一片片的落在行人的毡帽上,肩臂上,融化成一滴晶莹的水珠。苏隐仰头望天,点点雪星在风中飞扬,轻飘飘,乱纷纷。

她披着斗篷走在雪中。去年冬日,她还在陆家,今年辗转到了王家,不知明年,又是谁家呢?苏隐捏紧了手中的胭脂,就像捏紧了自己的命运一般。

远处一辆马车停在巷口,车上挂着一个“王”字灯笼。

拙功从马车上跳下来,朝苏隐说,“下雪了,公子派我来接你。”

苏隐站在马车边,不自觉地看向了那对暗青色的灯笼,彩绘花鸟,玉垂璎珞。邺公子派拙功来接自己,这意味着什么?她又想到了蓉夫人,公子以前也这样待她吗?

“再不走就成雪人了”,拙功瑟缩地掀开帘子。他在心里叹气,下辈子一定要托生成女子,他跟了公子二十年,也没见公子对他这样。可见,男人靠不住,还是银子靠谱。

苏隐踩着杌凳上了马车,一阵暖意袭来。原是这车里放了手炉,四壁用油纸封着,又罩了一层锦,严实而保暖。推开窗格,一丝冷风吹了进来,冻得她浑身一激灵。

窗外飞白雪,片片落微尘。伶俜如孤雁,谁问明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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