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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义小心翼翼将孙曜从轮椅上扶了起来,然后在黄芬的帮助下,将他搀扶进了车内。

黄芬和周昇跟着上车,坐在了最后一排。

“去,跟爷爷道声别。”张云霞轻声在女儿耳旁说道。

莹莹很是懂事地点了下头,她踩着小碎步,奔到车旁,边走边喊道:“爷爷!爷爷···”

李建义移到一旁,将女儿抱起来放到车上。

“莹莹!”孙曜勉力伸出双手,将小孙女抱在怀里,脸上满是宠溺,“爷爷要走了,要记住爷爷的话,今后一定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做个好孩子。”

莹莹用稚嫩的声音小声说道:“爷爷还会回来吗?”

孙曜勉强笑了笑,他摸了摸莹莹的小脑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好了,莹莹,我们得出发了。”李建义将女儿抱下车,交给了妻子,在跟妻子简单交代了两句,随即钻进了车内。

隔着车窗,孙曜看到张云霞领着莹莹正在朝自己挥手道别,最后的画面停留在莹莹依依不舍的小眼神上。

车子驶出大门,一路蜿蜒而下,向山下缓缓驶去。山路两旁绿意盎然,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多么美好啊!”

这些以往看惯的美景,此刻孙曜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片段。与此同时,在他的脑海中很多跟自己有关的人生画面不断浮现。母亲的遗照、在矿山从事炮工工作的父亲、温柔典雅的妻子、隔阂难解的儿女······

孙曜的母亲在他出生时就难产死了,他对母亲的印象就只剩下家中存放着的遗照了。他的父亲是一名矿山的炮工,可能跟所从事的危险工作有关,父亲总是沉默寡言,很少很少说话,他最熟悉的是父亲身上总是带着硫磺味,一开始他很讨厌这股味道,然而随着日积月累,他逐渐喜欢上了这股味道,成年后他还会不由自主地划根火柴,闻闻燃烧后的味道。

父亲在一次矿山爆炸事故中不幸遇难,他那年十六岁。无依无靠的他在这世上举目无亲,不久后,他便和周边的混混搅和在了一起,打架斗殴、坑蒙拐骗,一样不拉地全都学会了。长此以往,他必将成为一个危害社会的人,然而很庆幸,在少管所他遇到了一位很好很好的狱警——老熊,就是这位年过半百的老狱警帮助他重新走上了人生的正轨,并教给了他很多谋生的技能。出来以后,他决定远离家乡,去南方打工。

初到广东的深圳,他人生地不熟,最后找到了一份邮局送快递的工作。在工作了五年后,他和好友李奇华,也就是李建义的父亲,来到成都创业,他们创办了曜华公司,专门给人送快递。在这段创业的艰苦阶段,他遇到了一生挚爱——颜鸣媛,她当时正在大学里读历史系,在一次投送快递时两人巧然相遇,他立即被颜鸣媛美丽的外表和清秀雅逸的气质深深吸引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为了能够抱得美人归,那几年他一边辛勤工作,一边利用一切空余的时间恶补知识,他如同海绵吸水般疯狂汲取知识的养分,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赶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赢得了心上人的芳心。随后他开始好运不断。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公司规模开始越做越大,他和新婚夫人的第一个孩子也诞生了,他们给新生的女儿起了一个简单易记的名字——莎莎。

他们夫妻俩的第二个孩子在二零零三诞生,是个儿子,妻子颜鸣媛给这个大胖小子取名叫孙煜。这一年还发生了件悲痛的事,他的好友李奇华病逝了,留下了一个四岁大的儿子——李建义。由于好友早年间就已经离婚,孩子的母亲早已经没有了音讯,所以孙曜决定承担起替好友抚养孩子的责任。

匆匆十数年过去,小小的曜华公司已经成长为一家大型综合性集团企业,孙曜一直沉浸在打造自己的商业王国的梦想中,对于子女的成长很少关心。当有一天,他得知刚满十八岁的女儿因为迷恋上了一名小青年,终日沉浸在恋情中,导致学业荒废。他怒火中烧,跟着采取了果断的措施,强势地拆散了这对小情侣。

女儿无法理解自己的父亲,更是厌恶父亲暴力干涉自己的感情生活,一气之下随同学跑去新西兰了。

妻子颜鸣媛不放心女儿,执意要去新西兰寻找女儿,他以公司业务繁忙没有随同而去。没想到,他与妻子这一别竟成了永诀。那一年,飞机失事,机上两百多人永远葬身在了太平洋。

那一年,他的精神支柱也崩塌了,整个人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一夕白了头。

匆匆赶回来的女儿终于明白了自己所犯下的过错。事后,她尝试着跟父亲和解,但他再也没有理睬自己的女儿。也是从那时候起,女儿懂事了很多,她努力学习,以优异的成绩从学校毕业,然后进了父亲的公司。她埋头苦干,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疯狂地步,她做的这一切只为了得到父亲的谅解。

自从妻子离世后,他将全部心思都花在了小儿子孙煜身上,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孙煜培养成合格的的接班人。然而事与愿违,孙煜并不是从商的料,随着年龄渐长,竟然迷上了极限运动。每当孙煜向他描述极限运动的紧张刺激时,他几乎被气出了心脏病。他虽然明令禁止孙煜接触极限运动,但叛逆期的小儿子始终将他的话当耳旁风。一年后,孙煜在峨眉山翼装飞行,不幸撞在了山体上······

当时他认为人生的所有希望都破灭了,心如死灰。然而他忽视了身边还有一个女儿。如果那个时候能够好好关心关心自己的女儿该多好啊。

在女儿多年的努力下,曜华集团成功的将主要业务转到了航空业,异军突起成为了航空业的一股新兴力量。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病倒了,晚期胃癌,她当时才不满二十八岁啊。

得知这个噩耗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残忍,这么多年独自让女儿承担着这么多本不应承担的重担。

在医院里,女儿最后问自己的话一直回响在脑海里。

“爸爸,你还恨我吗?”

孙曜别过头,望向车窗的另一侧,他的眼眶湿润,看到的风景都模糊不清了。

这辈子,他做了很多正确的决定,同时也犯下了很多无法弥补的过错,他尤其对不起的是自己的妻子和儿女。

两年来病痛的折磨已经耗尽了他对生命的所有渴望,现在他多么希望和亲人们团聚啊。

“媛媛,莎莎,小煜,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车子驶下山后,又行进了半个多小时,在一片小型机场前停了下来。

李建义和黄芬扶着孙曜重新坐上轮椅,一行人向一架单发涡浆飞机走去。

两名男子早已经守候在飞机前,其中一人身材魁梧,长相彪悍,另一人较为瘦弱些。他们的年龄都在三、四十岁之间的样子。

李建义向身材魁梧的男子打招呼道:“甘教练!都准备好了吗?”

甘教练先看了孙曜一眼,眼中复杂的神色一闪即逝,随后回答道:“早就准备妥当了。我来给你们介绍下,”他指了下身旁的同事,“这是我们的资深驾驶员祝波。”

李建义朝祝波颔首致意,简单寒暄了一阵,众人登上了这架属于跳伞俱乐部的单发涡浆飞机。上飞机时,周昇的手里多了一只手提箱。

孙曜和养子李建义、护士黄芬、周昇,以及甘教练坐在宽敞的机舱里,飞机缓缓启动,开始在跑道上滑行,跟着一飞冲天。

随着机头上扬,孙曜再次感觉到脆弱的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不一会,飞机直冲蓝天,一路向西南方向飞去。底下的芸芸众生一如既往地如同蝼蚁般默默耕耘在自己的土地上,高楼大厦变得越发地渺小,青山绿水逐渐取代了繁华的城市,随着山越见越多,小煜出事的地点峨眉山也越来越近了。

这时周昇凑了过来,他像是迟疑了片刻,最后对孙曜说道:“孙先生!现在如果你反悔的话,我们将立刻停止,希望你能够再次慎重地考虑清楚。”

孙曜看了一眼外面白色的天空,又努力朝下方望了一眼,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丝犹豫,但当他想起病床上毫无尊严的煎熬,以及迫切想要见到亲人的冲动,他又鼓起了勇气。“是的,我考虑清楚了。”身边佩戴的电子设备发出了他由衷的心声。

周昇再次审视了下眼前这名一心求死的垂危老人,他点了下头,“接下来我们需要遵照程序,完成一些必要的步骤。首先请摘下你身上的设备,因为整个过程不能借助任何工具。”

孙曜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来,准备摘掉身上的电子设备。李建义连忙过来帮忙。

在帮养父重新整理好衣服后,李建义似乎有些不忍心看到接下来所发生的场景,他将头撇到了另一边。黄芬仍然在关注着孙曜的身体状况,甘教练则好奇地盯着眼前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周昇打开了手提箱,从里面拿出一台摄录机,将镜头对准了孙曜。一番忙活后,他说了句:“那我们开始了。”

孙曜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周昇打开了录像功能,随即说道:“现在我们再次向你确认一些问题,如果你无法口头回答,可以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请问,你听清楚了吗?”

孙曜点了点头。

接下来周昇向孙曜确认了身份,所患的疾病······当问到是否自愿?有没有后悔?孙曜都非常肯定地点了下头。

“你对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清楚吗?”周昇最后问道。

孙曜有些累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跟不上了,但他还是能够听清楚最后的问题,他再次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在摄录机前,孙曜又写下了一份证明,他在一张白纸上用绵软无力的笔迹写道:“我自愿结束自己的生命。在此过程中并没有受到任何外来因素的干扰。此决定是经过本人深思熟虑后做出来的······”

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后,放下笔的一霎那,感觉整个人都得到了解脱。

周昇将所有程序和文件确认了一遍,肯定没有任何差错后,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他又从手提箱里取出了一套精巧的设备,在黄芬的帮助下,两人将这套设备固定在了孙曜的右手手腕处,里面有个孔状物体对准了静脉处。

周昇指着设备上的一个红色按钮,跟孙曜介绍道:“到时候,你只要按一下这个按钮,里面的针头就会伸出来,完成静脉注射的动作。三到五分钟后,药就会起效。你明白了吗?”

孙曜看了一眼触手可及的红色按钮,点了点头。

这时,甘教练开始给他穿上跳伞装备,并清楚地告诉他,跳伞后当降落到一定高度,降落伞会自动打开,无需担心。最后这个憨厚的小伙子还不忘说上一句经常说的话:“祝你一路顺风!”

舱门已经打开,外面的风猛烈地灌进来。

黄芬的脸上此时流淌着两行泪水,她给孙曜一个拥抱,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你是我所遇到的最听话的病人,我会怀念跟你相处的日子的。”

孙曜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感谢。

最后是养子李建义,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抱着孙曜痛哭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安静下来。

跟众人挥了挥手,孙曜抓着扶手,转身独自面对万丈高空。这是他亲自选择的结束生命的方式,为的是纪念自己的一对子女。他对不起儿子孙煜,没有跟儿子好好沟通,最后导致儿子英年早逝。他更对不起女儿莎莎,妻子的死因成了他跟女儿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他残忍地拒绝跟女儿和解,最后导致女儿只能以拼命工作的方式麻醉自己。

“爸爸,你还恨我吗?”

孙曜耳边再次响起女儿最后的遗言。“不恨了,莎莎,是爸爸对不起你。爸爸这就过去给你道歉。”他心中默念道。

深深吸了口寒冷的空气,孙曜正要跳下去,这时脑子里忽然想起关于合葬的后事需要跟李建义再次确认下,他缓缓转过身去。

突然背部被狠狠踹了一脚,他整个人飞出了机舱。最后一刻,孙曜看到养子李建义伸出的右脚和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另一旁是刚才还悲伤痛苦的黄芬此刻已经换上了一副冷漠的嘴脸,周昇和甘教练则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完全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飞在半空中的孙曜心中顿时掀起了滔天巨浪。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这些人难道是早就算计好的?

不一会降落伞果真自动打开了,孙曜孤零零地飘在群山峻岭间,此刻他早已经没有了坦然赴死的状态,心中反而充满了种种疑问。终于,降落伞被山崖峭壁上的一棵树的树枝钩住了,他整个人悬在了半空中。看了看手边的红色按钮,那是决定他生死的按钮,他想到了这一切都有可能是李建义的阴谋,但他已经老了,而且身患不治之症,即使现在活下来,也无法与其抗衡。

突然,手腕处一阵刺痛,周昇安装在他手上的设备竟然自动完成了静脉注射的动作。

一切都晚了,这个谜团注定是无法解开了。神志渐趋模糊,孙曜闭上了眼睛,无奈地等待生命的终结。

“我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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