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42(2 / 2)
“此镯吉祥,可为庇佑,如今到了该传给晚辈的时候了。阿娘祝福你们,就像当年阿娘的舅母祝福阿娘一样。”
太子同太子妃连声答应着,皇帝闻言鼻子一酸,双眼泛起红来。
“你们去吧,承乾也累坏了,都回去歇息吧,我和陛下还有话要说。”
太子夫妻告退出殿,皇帝令殿内侍候之人也退出大半,剩下三四个,自己坐近了些,伸手将妻子揽入怀中:“今早在东宫给烟气熏过,我更了衣来见你,只是心急没有沐浴,不呛吧?”
“不……”
“怎么这个时候送那只镯子?”
怀中人闻言一叹:“若等我病重难支了再赠,岂还能算是吉祥?”
“这是什么话!”
怀中人轻轻摇了摇头:“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没有多久了……”
“不……”皇帝心中一阵刺痛,将人抱得更紧了,可怀中人的语声却异常冷静从容——
“陛下也不相信那法事吧?否则,怎会不担忧承乾的命格受损?你今日开心,只是为了承乾的孝心,对吗?”
皇帝被说中了心事,却酸楚无言。
“我也一向不相信这些玄法奇术的。”皇后又道,“生死有命。我陪你走到今天,止乱致治,母仪天下……于公于私,都没有遗憾了。”
虚弱的语声、笃定的语气。
话音落下后,静谧的殿室内蓦地一声长叹。
“陛下莫只顾叹息……趁妾今日有了些力气,要写一样东西给陛下。”
皇帝用面颊贴着妻子的耳鬓:“你如今体弱,有什么非要亲笔写的?”
“我要写一封亲笔遗书。”
突兀一句,像一块冰冷硬石,带着沉沉死气,硌得人心中忌惧紧张,心情再难轻松起来。皇帝无奈问道:“为了什么?”
“为了……西域。”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皇帝怔住。
皇后瞧不见他表情,但也能料到,垂眼笑道:“陛下数月前就曾亲口告知,已命太子协助左右仆射、兵部、户部、工部、鸿胪寺、地方督府筹备西征吐谷浑的事宜了……咳咳……西边久不太平,或许贞观八年或九年是最佳时机,可偏偏连着太子出事、上皇弃养……咳咳……陛下已隐忍了许久吧?”
皇帝按捺心底哀痛仔细听着,一面伸手为妻子顺气:“口干么?喝些水?”
“不喝了。”皇后缓了缓,又道:“陛下经略西域,所图不在万国来朝、异物毕至之虚名。陛下宏图,咳咳……在掌西域之主权!一则,不使西域亲突厥者彼此勾结,日久积重,再成叛乱,坏陛下分治诸夷之局面。二则咳咳……括西域商路在手,富足域内,安定藩兵。三则……咳……以文教内化西域诸国,以固中华之本——到时大唐不论华夷,可中外乂安、四海宁一。”
中外乂安、四海宁一。
这是皇帝日思夜想的梦幻图景、遥远追求。此刻自爱妻口中道出,令他襟怀一舒,深感快慰——然而快慰之后,哀痛不舍之情愈重,悲喜交加,不由泣涕出声。
皇后的语声还在继续——
“吐谷浑久为寇乱,常怀反心,西征吐谷浑乃经略西域之首要。妾既知陛下之宏图远略……咳咳……岂有视如不见、不加辅佐之理?”
“现今外战筹备已推迟……咳咳咳……来日更需征调训练,军政耗费必巨,倘到发兵之时,妾已不在……朝中反战者不少,譬如魏徵,必言‘靡费穷兵’之祸,以‘礼不伐丧’请陛下收回成命,到时陛下怎好力排众议?咳……怎好保全这耗费巨大的筹划不致虚掷无功?咳咳咳……再等数年么?吐谷浑之地形我略有所闻——纵深险恶!其王伏允昏老……咳咳……国内权斗不休,如若拖延,局势变化,战机不再……咳……且彼时药师公更为年迈、疾痛缠身之况料必更甚于当下,余下诸将资历相当,彼此不服,更如何挂帅调度大军是好?拖……咳……拖不得,拖则必废……”
这番道理也正是皇帝心中所想。
“所以,妾必当作亲笔遗书——申‘墨绖从戎’之义,言妾‘不避子卯、不循陈规’之心……咳咳……劝谏陛下不可徒因虚礼而辱国丧师。妾若在天有灵,必将护佑……咳咳……护佑大唐将士……”
话音未落,皇帝连连点头,已然泣不成声。
侍奉纸笔的宫女近侍端来书案并笔墨纸砚,奉于皇后身前,皇后脱离了皇帝怀抱,因腹稿已成,提笔便书。
待遗书一气呵成,她深出口气,搁了笔,身子又软回了丈夫怀里。
“收好。放在箱柜深处那只有锁的小匣子里。”
“是。”
内侍捧着筒装漆封的遗书手卷奉命而去。
当夜,魏王泰听闻太子借寿事,大受震动,感涕不已,面奏君亲,称储君为国本不可损害,要为兄长祈禳延寿。天子赞魏王重情义,劝慰了几句,没有同意他的请求。
数日后,天子作《赐皇太子孝节颂》,更下令广修佛寺、道观,为皇后、太子积福。
如此公开表彰,树为典范,满朝文武纷纷揣测储君复权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