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33(2 / 2)

他终究不敢在此时此刻这样做,只有敛袍起身,告退离开。

当夜,太子如从前那般到立政殿请安,并请求陛下准许他日后依然照前例晨昏定省,见陛下并未立刻回应,忙补充道:“儿臣请过安就离开。”

话音落下,陛下点头准许。

于是此后,李承乾便日日到立政殿请安两次,无论风雪病痛,从不间断。

但每每他郑重地、热情地去嘘寒问暖时,他的陛下却总是疏离敷衍的模样,他有时尴尬失落地出了门,还会碰见同样来请安的李泰——这一世自从两党斗争开始,青雀就惧怕、怨恨他,渐渐明着与他反目,这种时候见他这无情的长兄终于受到了打击,不由得不解气,因此往往意有所指地暗讽他,甚至直言——“阿耶根本不想见你,难道你看不出?”

李承乾不欲与他争口舌之利,免得教陛下知道后对他更是生气厌恶,于是便努力对这些话充耳不闻。但……这些讥刺其实还算好忍,让他忍不了的是,青雀入殿以后,不消片刻,便有父子笑谈之声清晰传出殿外……同他问安时那尴尬冰冷的气氛形成了残酷的对照。

陛下也许仍然在生他的气……他这样想着——他必须这样想。因为气终有一日会消去,而厌恶就难了。

他只能压下恼怒与委屈,全心投入朝廷中的事务里去,教那些案牍、人员,账目、会议淹没了他,教他无暇去吃那份让人满心发苦的醋。

所幸房玄龄和魏徵待他非但没有半分恩怨之心,反而较之从前更为尽心。每每太子参与议会,房玄龄怕他因挂空职而尴尬,常常苦心将他融合进去,无论发言陈词、梳理条目、接洽官员、熟悉框架,都一一有条不紊地边办公边带他完成。而魏徵规谏太子时也是循循善诱、时时提醒,为他纠除错漏、未雨绸缪,提供谏议……

但这样的埋头做事仍然并不好过。疲累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陛下待他再不似从前一般耐心劝诱,再不会最多只是拍拍他的手心提醒他。他参知议事但有失察、错误,贻误了事情进展,陛下便会毫不留情地降旨申斥,甚至当廷责骂……

李承乾虽然有过大起大落,再世为人,经历跌宕,但他的阅历究竟算不上丰富,这两世以来他治国都是依靠强臣辅弼,制度运转,有时提纲挈领都是不必的。而如今,他亲身到了三省六部之中,朝廷之事务何止万端,难免一时抓不住要害,如何可能不出错漏?

而且,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从前的陛下无论如何都会保全储君的颜面,即使他再怎么胡闹、再怎么过分,也从不致于当廷责骂。

于是,难以承受的委屈蓦地涌上心头,好多次都险些化作泪水,教他在文武面前彻底颜面尽失……还好,眼泪到底被他狠狠地咽了下去。他强作平静,将陛下的斥责不卑不亢地一一恭敬回应。

后来,他渐渐习惯了这等疾风骤雨,便开始当廷辩驳据理力争,甚至预判陛下会在什么地方为难他,从而一开始就把话头堵死……

再后来,陛下就开始变得没有那么疾言厉色,有时还会给予他赞许……久而久之,他终究在臣子们心中赚来了一个‘宠辱不惊’、‘挫之弥坚’的储君形象。

但形象终归只是个形象而已。

他躬奉圣训、勤勉参知政务不假,他有所进益、渐能熟知朝中千头万绪的因果也不假,但这些说穿了也只是他的苦劳、他的态度、他的勉力为之而已。他的能力到如今似乎只是亦步亦趋,听命办事罢了。

陛下要他‘察知政道,改赎前愆’,他在这数月以来已然基本做到了,但他远不甘心。

亲身辗转枢要参知政事,最大的好处莫过于使他更确切地知道了六部九寺以至各州郡、督府究竟如何协同。譬如陛下安排了什么筹划部署,长达数年,厚积薄发,其间人事、庸调、田亩、军事、土木、外交……各部各司之间交错着彼此庞大的枝蔓,事与事之间互相影响互相决定,牵一发而动全身。

因此统摄筹划之人,便务必要抓住其中的要害,清晰头绪,深远见识,否则便无法洞察利害,难当大任。

而这却恰恰是他眼下最缺憾之处。

他既不似当年那取下半壁江山造成群豪拱效的秦王那般,能收摄人物,力通筹谋;又不似房玄龄那般天纵的瑚琏之器、栋干之材,能提纲挈领,使各司各部人员协勉,一切通顺周转无失。

可偏偏那个最适合教导他如何筹谋推进、居中统摄的人,已然不再亲自教导他了。

自从蒲州案发,朝中震动,陛下以雷霆之势削绝了他的种种羽翼,就连他自幼经营的权网也分崩离析、作鸟兽散——他失势惶恐之时,他的僚属、心腹,竟无一人能去探望。以致如今,他周流枢要、苦苦应对之时,除了房魏二臣止于公事的奉公相助,身边竟别无一贴心之人可以商讨献策,真可算个孤臣。

自嘲着,李承乾徘徊于寝殿廊下,对月苦思——他能求助谁呢?

一个熟悉的、亲切的、丰满宽大而不失仪态的中年形象,在他的思绪游走至‘提纲挈领’四个字时,蓦地撞入脑海。

尽管有许多缺乏见识者都认为那人只是恃往日功加之皇亲之尊才得到了如今的尊崇,但李承乾万万不会这么觉得。他清楚地知道,尽管因为外戚的缘故,阿舅不得不大隐于朝,潜心修律,光芒被朝中撑持大局、开疆拓土的重臣给掩盖了去,但修律……律法乃是治国之本,维持纲纪、行使政权、外御内抚、教化黎元,莫不倚仗律法。能修得一部尽善周全的律法,其中思虑之深远、涵盖之广阔,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

阿舅既能修律,那么提纲挈领、居中统摄对他来说自然根本算不得什么难事。

翌日,长孙国舅府上阍人通传,太子竟忽然到访。

其实太子从前来舅舅府上也不算少见,不过多是佳节或是有着特别的用意,往往提前约定好,当日引些人来作陪聚饮,行令唱诗、高谈观戏,庆贺欢度。因此,舅甥俩平素也算相投。

长孙无忌本应立即迎入太子,引坐正堂,奉上热汤驱寒,再招待饮馔,舅甥俩叙叙家常,多好。但……

他转头望向身畔那位专程来他府上蹭酥酪吃的大唐皇帝。

李世民不紧不慢地吃了一口酥酪,用银匙又挑了挑蜜汁,旋即下令阍人替长孙无忌寻个理由婉拒不见。

阍人遵命退下,长孙无忌不解地望向陛下,后者眉目会意,笑道:“你不知道他来做什么吧?”

隐约有些猜测,但不确定,于是长孙无忌摇了摇头。

李世民伸银匙到食案上浅舀了一勺桂花泼在酥酪上:“他现在想必有些焦头烂额,这是来请你出山相助呢。”

长孙无忌了然一笑。

“欲构大厦者,先择匠。”李世民淡淡道,“依我看,辅机你这样的社稷之匠,不可轻许。不若好生考验一番他的志向和诚心,到底配不配得上你的辅弼。”

说着,皇帝又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地再次开口:“更何况,这臭小子自恃聪慧,秉性骄固,若是轻易得到了你的帮助,必然不会多么珍惜。”

长孙无忌点点头:“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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