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她强》序言及正文(2 / 2)

男人是不会回来的,她也不盼他回来。

步下楼梯,在边门处撞上一个穿黄色制服的外卖员,怀抱一捧鲜花,急急闪进电梯。今天是母亲节,都这个时候了,是哪位有心的先生买给老婆亦或老妈的礼物,让人眼热。邻杉不嫉妒,有些许羡慕。

楼下是一片大花园,苏式园林设计,长廊,照壁,四时花木,相映成趣。这是她和秦良在南湘第三次置换的房产。小区地理位置优越,物业体面周到,房子布局合理,是长久安居之所。

搬进新家不到月余,便生内乱,邻杉不觉奇怪,反而是意料之中。秦良仗着自己养家糊口,劳苦功高,专横跋扈了这么多年,邻杉吃尽苦头,强忍着不发作,险些憋出内伤。谁料,到了不惑之年丈夫的气焰愈发嚣张,邻杉不得已走上“谋反”之路。

她在南湘举目无亲,孤家寡人,每每吵架之后,遁无可遁。出走无数次的“娜拉”,无数次回到原地。她从心里痛恨自己,懦弱,无能,逆来顺受。

而在她遇到他之前,她是独立,有主见的。

邻杉踽踽走着,脑子里思绪万千,在这样朗月如昼的夜晚,她却感觉自己的世界下雪了。

路灯投下伶仃的影子,她已出了小区,大门口倚在电动车上打盹的代驾,头低垂着,像睡熟的向日葵。生活不易,这些午夜蹲伏的“猎人”们伺机而动,恭候着醉酒晚归的“猎物”,其中或者就有秦良。她还是不争气地想到了他,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男人。

泽秋永远傻乎乎,永远记不住同学的名字,无数次把别人的衣服穿回家,以至于班级群里替孩子寻衣的家长不找老师,直接艾特“泽秋妈妈”。陆邻杉对此哭笑不得。

儿子自顾自懵懂,身边的一切于他是无关痛痒的存在。

吃早餐时,泽秋望着邻杉,“妈妈,你像个怪兽!”母亲笑着身体往后折,忽又向前,抵住儿子的小脑袋,亲昵地说:“妈妈是鸭嘴兽,我要吃掉你,哈——”泽秋的身体扭动着,笑得喷出了鼻涕。

这时听到门锁转动的锐响,秦良回来了,他没有换鞋,径自走向餐桌,“秋儿,今天爸爸送你上学,坐甲壳虫好不好?”

“好——”泽秋滑下椅子,用小手抹掉嘴角挂着的牛奶泡沫,麻利地背起水壶,随父而去。父亲对于儿子的吸引力正如那只钢铁甲虫。

走进地库,光线黯淡,骨立的儿子傍着体宽的父亲,一竖一横在前面动着,像个躺倒的“T”。泽秋的步态和秦良出奇的相似,油耳朵,臭脚,犟脾气全都遗传自父亲,邻杉莫名有些感动,她想起了《我的前半生》里子君对涓生说的那句话,“当年我非想生个儿子不可,为的莫非想知道你幼时的模样与生活形态。”而她生下泽秋何尝不是为着同样的痴心。

车门一开,儿子爬了进去,呛人的烟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发散着。邻杉登时明白,这个自卑又自大的男人昨晚是在车里饮恨难眠,借烟烧愁的。

从后面看去,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眼里织满红色的蛛丝,到现在为止,他没有任何道歉的意思,邻杉太了解这个在公司里呼风唤雨,实则外强中干的男人。他如果有悔意,也是后悔那只无辜的手怎么会落到邻杉脸上,一定是鬼拉着他的手打的,至于妻子有没有被打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精心构建的理想人格崩塌了,从此他要背上家暴的恶名,这才是秦良为之痛苦的原因。

在幼儿园门口分手,儿子像根洋钉扎着步子走进去,秦良冷着脸,翻身上车,扬尘离去。邻杉捂在口罩下的嘴冷笑着,始终没正眼看他。这么多年过去,丈夫唯我独尊的德性丝毫没变,如果此时他温言软语来求和,那就不是秦良了。

邻杉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沿着运河边的步道独自走着。水乡泽国的河道上,吃水很深的货船,张着旗帜,满载千斤重负,破水而行,马达声如战鼓,是跑船人的号角。邻杉时常看到船上养着的鸡群,船尾横陈的瓷盆里长势喜人的蔬菜。生活是一场战斗,生命不止,战斗不息。

在这样一个漂浮的水世界里,一日三餐,起居坐卧,尚不苟且,何况是他们这些在陆地上自由行走的人,邻杉大受启发,心头的浓云随风散去。

她是一个善感多思的人,她渴望在自己生活的天地里有所作为,哪怕目前她只能做个家庭主妇。

中文系出身的陆邻杉,多年来一直保持着看书、写作的习惯,她并不奢望问鼎作家,只是出于对文学单纯的热爱。而写作是材米油盐之外的调剂,是她逃离琐碎的出口,很难想像没有书的日子是多么难熬。

正在她神思迷离之际,手机响了,划开放到耳边。

“你好,请问是陆女士吗?”

“嗯,你哪位?”

“我是拼多多物流派送员,您在京东珠宝拍下的珍珠耳钉送到了,帮您放到代收点可以吗?”

“哦?我没有拍什么耳钉,您搞错了吧?”

“呃,那您的手机尾号是3786吗?”

“嗯,是的。”

“那就没错,陆女士,请您做好收货准备。”

挂掉电话,邻杉满腹狐疑,她没有买首饰啊?难道是秦良?她轻蔑地笑了,答案是肯定的。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邻杉的哥哥邻桐在老家混不下去,跑到南湘来碰运气,他满心指望妹妹和妹夫能给她找个好工作,谁想绊倒在了学历上,邻桐只有初中文凭,又不懂技术,几经面试都被退回,最后秦良拖关系把他弄进了一家外企。本该是皆大欢喜,但是秦良在给大舅子找工作那段时间,毫不掩饰对这个大老粗的蔑视,不叫哥也就算了,公然直呼其名,终于激怒了邻杉的娘家人。

邻杉对于秦良的傲慢无礼,一开始战战兢兢兜着,生怕双方撕破脸,最后实在怒不可遏,跟随哥哥搬了出去。秦良看不起大哥,也就是瞧不起她陆邻杉,他有什么可能的,斯文败类!

一个月的冷战过后,秦良上门求和,郑重跟大舅子道歉,并承诺日后决不亏待邻杉。

他把她带进了大商场,在女装专柜前让邻杉随便挑,随便选,他买单。女人知道男人的用意,借衣服来收买她动摇的心志。但她心甘情愿落网,也就没有必要拒绝,伤了男人的脸。

此刻,邻杉端详着手里这对儿润泽饱满的珍珠耳钉,无趣地笑了。她没有戴首饰的习惯,一是没有闲钱买,二则戴上blingbling的,干活不方便。邻杉无意买他的账,心境大不如从前。

如果她还爱他,会继续自欺下去。但是现在她不爱了,或者说没那么爱了,她清醒地照见了自己从前的荒唐。秦良买礼物送她不是道歉,而是宣告他对她的主权。

男人永远没有错,他是自己的辩护律师,罪证全都指向对方,是女人激怒了他,他才打她的,多么合理的解释。

夜幕下,邻杉立在窗前,一双胖手臂从背后抱住她盈手可握的腰肢,粗重的鼻息抵在耳后。这是男人的另一种道歉,求欢。

以往,她会就坡下驴,收下他的郎情,献出己的妾意,彼此温存一番。但此刻她的胃里一阵恶心,极力挣脱他的怀抱,逃离了卧室,带门的那一刻,她听到了拳头捶打床垫的声音。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