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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喜略有些失望地“嗻”了一声。

他原本还想趁请太医的机会出去一趟给他在内务府掌礼司当差的干爹塞点银子,好歹找个什么由头能从十四阿哥这儿脱身才好……不然装病挪出去?

长喜心里盘算了起来。

十四还不知道打小就伺候他的长喜都想跳出他这个火坑了,他忍着浑身的痛,在心里发咒——等他出去,他一定要把那只蒙古黑狗宰了!

可惜他不知道,哈日瑙海这会儿已经骑上快马,带着自己那二十个蒙古侍卫从东华门出了宫,他们将要连夜出关,一步都不停。

策妄阿拉布坦已经派人到古北口接他了。

官道上黄沙漫天,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阙。

数年的质子生涯,他并不觉得难熬,是因为在毓庆宫的那几年,他尝尽了这世上最令人眷恋的温情,他脑海中浮现出额林珠总是那样灿烂温煦的笑脸,还有她驰骋在马背上飒爽如风的模样,他垂下了眸子,再抬起眼眸的时候,已经重新变得坚定。

他回过头来,手里的马鞭高高扬起,他们一行二十余骑冲出了城门。

等再见面的时候,他会带着珍宝与完成一统的准葛尔部,回来迎娶他的公主。

扬州,程婉蕴和太子爷商议了一晚上,最终还是决定不将这个私盐贩子交给巡盐御史,而是设法从他嘴里知道这些私盐是从哪个盐场里流出来的,才能顺藤摸瓜弄清楚盐运实际的情况,知道为什么这些灶户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卖私盐。

但那个私盐贩子对他们警惕万分,轻易不肯开口。

后来还是德柱又去那巷子里蹲了两天,差点抓到个鬼鬼祟祟的老头,他觉着这两个人肯定有关联,于是有一次送饭的时候,就诈了那少年一句:“那个白胡子脸上有块烧疤的老头是你的谁?”

那少年立刻就红了眼,像狼一样蹿起来揪住德柱的领子:“你们这群狼狈为奸的狗官,迟早被老天爷的雷劈死!快放了我爷爷!”

“你爷爷?”德柱冷笑着甩开他的手,做足了“狗官”的样子,“原来他是你爷爷啊,那你还不说?他那老骨头,可挺不了多久。”

少年一下就瘫倒在地了,良久才哆嗦着唇把事情都说了。

清代产盐区共有划分了十一个产盐区——从北到南分别是奉天、长芦、山东、两淮、浙江、福晋、广东、云南、四川、河东和陕甘。各盐区里又有大小不一若干产盐地、盐池。为了稳固生产,盐区的灶丁会被登记为灶户,不许迁徙、外逃,而每个产区制盐方法不同,地理环境不同,盐的成本也就不同,比如云南产盐用木柴烧煮,成本最高,一百斤就要花上800文,四川的井盐都是煎盐,只要400文一百斤,淮南之类的海盐场的成本就忽高忽低,靠日晒,天气好的时候成本低,天气差就成本高,很难衡量。

而粤盐最大的优势在于——广东是个开挂区。

气温高、夏季长,阳光充足,晒盐成本低廉,不仅境内的河道四通八达,共有四条水路,其中有三条直通湖南(湖南被划为两淮地区),还有广州海港可以走海路,这可比走漕运省多了。

另外就是,闽粤是海贸市舶大省,在盐运上头的苛捐杂税要比完全依赖盐税的两淮地区少得多,所以不论是生产成本、运输成本、缴税成本,粤盐能击败全国99%的产盐区。

价格低廉品质又好,谁都想买这样的盐,但偏偏朝廷规定了盐的生产和销售都只能在本区域划进行,不允许不同产盐区之间的盐垮区域流通,这就导致粤盐只要40文一斤,而淮盐要300文一斤的根本性原因,也是很多私盐贩子偷偷在两淮地区卖粤盐的原因。

程婉蕴和太子爷抓到的这个小私盐贩子也是如此,但他身上还有其他的一些“人祸”,让他不得不选择这条不归路——两淮地区的灶户被剥削压迫得几乎活不下去了。

这小私盐贩子叫鲍至道,他是两淮盐场的“逃丁”,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两淮一共有三十多处盐场,每个盐场都有一个盐课司,负责监督灶户产盐、修灶舍、卤池、筑亭场之类的活计。

鲍至道是淮安分司下头白驹盐场的灶户,清朝的灶户大多是明朝遗留世袭,继续被编入灶户的,除此之外,还有囚徒罪犯被发配盐场煎盐,灶户不得改籍,无论贫富老幼残疾鳏寡尽数上报,所以鲍至道爹娘死后,哪怕他只剩一个牙都掉光的爷爷,也得继续当灶户,一辈子都改不了。

他活下来起,自打会使筷子就开始学煎盐,一天不煎盐,得不到工钱,也就没有饭吃,就得忍饥受寒,每个灶户得煎盐400斤才能算“一引”,得一引,才能得一石米(120斤),400斤盐得没日没夜煎熬四十五天。

鲍至道眼泪滴落在地上:“灶房低矮如痰盂,弯着腰才能进去,里头全是锅炉,十分炽热,烧盐时必须有人盯着,站不住一会儿就汗蒸如雨下,即便是盛夏酷暑也不得擅离片刻,这样的血汗粮,盐场的狗官还要压、还要欠,还要往里头掺沙子、糠壳!我爹我娘都是热死、饿死的,我爷爷也活不长了,他这把年纪了,那群狗官还要他跟我这个大小伙子一样,每年都煎出3200斤盐来!若是每月征收灶盐的时候不足,少一分笞四十下,每一分加一等罪,不知多少老迈的灶丁是被这些狗官活活打死的!他们觉着老人没用,不过浪费粮食,打死也就打死了……”

程婉蕴根本都听不下去了,这是人过得日子?

“有时候,没吃的,只能拔盐场地上的野草充饥,外头种地的百姓还有农忙农闲之说,我们呢?年年着役,昼夜辛勤,岁无宁日……”鲍至道根本说不下去,捂住脸恸哭不已。

怪不得他要逃,不逃哪里还有活路?

胤礽也是沉默无言,许久,才嘶哑地冒出来一句:“朝廷……不是专门分了灶户土地?我记得淮安有田地2570亩,是可以耕种的……”

鲍至道抬起血红的眼,惨笑道:“你知道淮安有多少灶丁吗?3万余人,2000亩地能分多少?何况,两淮盐场地处海滨,土地也是咸的,贫瘠得连草都难长,何况稻米?煎盐都快没了命,哪里还有余力耕种?那土地、那田亩,给了我们又有什么用,何况我更从没见过……”

胤礽更加沉默了,缓了缓才又问道:“你们……杂役有免除吗?”

“自然年年服役,我们这些灶户悲惨就悲惨在,我们既要在服从盐运司煎办盐课的命令,还得应对州县管理的杂役课派,本就不得自由,还要身兼多役,一会儿征调去运沙,一会儿又要修路开山……”鲍至道凄凉地笑道,“那些因为犯了罪被发配到盐场煎盐的人,过得还比我们这些正经灶户舒坦,他们只要煎盐就好,我们除了煎盐,还得服杂役……”

胤礽都快问不下去了。

朝廷当然知道灶户身负制盐重担,于是为了盐税稳定,自然想出了不少法子安稳、体恤灶户,这样他们才能安心投身煎盐,户部才能收得上税。除了分田地,还有免除杂役的命令,但朝廷的指令,下头却阳奉阴违,不仅没有给灶户分田地,还乱加乱派!

“我们若一日不在盐场,就欠下一日的盐,可县官老爷让我们去服役,我们也得去啊!”鲍至道神志恍惚地喃喃道,“那些狗官自己倒卖私盐,假公济私,却叫我们当了替死鬼,既然他们敢卖私盐,我为什么不能卖?我每日煎那么多盐,偷偷存下一点拿出来卖,又怎么了?我也想活下去啊,我爷爷说,至少要看到我娶媳妇,他才能安心闭眼,但我们这样的灶户,哪家女儿愿意嫁?自己过得非人非鬼,还妄想拖累人家的掌上明珠么?”

程婉蕴在听到他说想娶媳妇宽慰老人,就忍不住鼻酸了。

她以为她在通州见过的大柱子一家已经很苦了,和鲍至道这样的灶户相比,仿佛他们的日子都显得好似天上人间一般了。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这句是一直站在边上的德柱问的。

鲍至道笑道:“这就叫老天有眼,那些狗官与私盐商贩相通,擅自给了出场批票,想跟人家分赃,结果被那私盐贩骗了,血本无归还要填补亏空,填不出来还被没打点到的御史逮住了,吓得上了吊,盐场里乱糟糟了两日,我和爷爷趁着看守盐仓的佥丁不在,便背了两袋盐偷偷跑出来了。”

德柱挑了挑眉:“所以你手里的不是粤盐,是淮盐。”

鲍至道很平静,甚至理所当然地说:“不说粤盐,没人会买,在扬州城里卖淮盐,谁敢买?都怕买到一袋沙子,淮盐的名声早就臭了!现在城里头家家户户吃的都是从码头大船运来的粤盐,报关的时候说是粮食,藏在粮袋里,只要进港的官吏打点得舒服了,漕运司不会细查的。”

胤礽听不下去了,他的脸通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站起来走了出去。

程婉蕴见状,也赶紧起身跟上,回头对德柱说:“等会把实情告诉这个孩子吧,别叫他白担心了,若是能接济那个老人家,也接过来安顿,他们这样在外头晃,迟早要被官府逮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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