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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夫人默默走到他身后,为他披上一件素白的外衣,石文炯没有回头,背着手沉声问道:“宫里可有什么信?”

石夫人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一早,太子妃娘娘赐了路祭。”

石文炯微微蹙起眉头——皇上素来重孝,每逢臣子里有报丁忧的,都会派亲近的太监到臣下家里赐祭,可如今却只有太子妃娘娘派人出来,这太古怪了……

总归是官场沉浮已久的人,石文炯直觉不太对劲,石家为太子妃母家,不应受到如此慢待才是,正当石文炯犹豫要不要派人进宫打听消息时,就听说了程家抬旗之事。

“不好……”石文炯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一下就明白过来,皇上在朝堂上最善用平衡之道,他这是要弃用了石家,才会这样扶另一个起来!

太子妃性子要强,与太子似有不和,石文炯身为伯父也有所耳闻,但他万万没料到会闹到此地步!他转头望向石夫人,几乎是目呲欲裂:“愚妇!你常入宫陪伴太子妃,怎么不知多多规劝太子妃,如今岂不是要拖着全家下地狱!”

石夫人被夫君吓得满脸惨白又满腹委屈,不由低头呜咽哭出声来——太子妃极有主意的一个人,岂会听从她这个堂伯母的话?她进宫除了奉承着太子妃还能怎么办?不论太子妃做什么她自然要说她的好,难不成要她顶着太子妃说话么?

石文炯心头一片冰凉,却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丁忧三年,三年后丧期服满再起复或许不知要被打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说石家乱成了一团,就连正殿里,刚刚从昏迷里苏醒不久,好不容易能坐起来喝药的太子妃,也被这程家抬旗的消息惊得喘不过气来了,她不停地倒着气,脸又变得青白一片。

利妈妈吓得不行,扶着眼瞧着又要往后倒去的太子妃,不住地叫人喊太医来。

而隔壁屋子里,一直见不到额娘的二格格似乎也感觉到了这压抑的氛围,本性乖巧的二格格顿时大哭了起来。

二格格的哭声像一根针似的刺痛了太子妃的心,让她从天旋地转中抓住了一根浮木般,她抓着利妈妈的手,垂着头不住地喘粗气,好歹是挺住了,没有气急攻心再次昏过去。

“娘娘,娘娘……”利妈妈也焦急地搂着太子妃,不停替她顺着后背,呼唤着她。

忽然,利妈妈的手背突然滴了一滴泪,她愣住了,入宫也快十年了,这是太子妃头一回在人前抑制不住地掉泪。

“妈妈,原是我错了吗?”

利妈妈一阵心酸,她踌躇半晌,最终还是只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珉姐儿……”

“妈妈,原来当个精巧的笼中雀儿,反倒比我的命好多了……”太子妃闭着眼惨笑,“我想堂堂正正给石家挣了脸面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抬起通红的眼,望着这高高的宫墙,喃喃道:“可我不想当雀儿啊,我想让阿玛为我骄傲啊,我只是想让阿玛为我骄傲啊……”

利妈妈看不下去了,她心痛难当,也不由掉了泪,说:“娘娘,太子爷已经回来了,奴婢这就去请……这就去请……”

“不必了,妈妈……不必了……没用了……”太子妃得知程家抬旗以后就什么都明白了,太子爷这是彻底厌弃她了,于是带着连石家也不要了。

她绝不会为了她、为了石家说情了。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她头一回忤逆太子,太子爷就问她:“你还记得你从前是什么模样吗?你还记得你刚入宫的样子吗?”

如今想来,那个过去的眼眸清澈的自己,她真的快要记不清了。

太子妃呆坐了一日,随即又听画戟急匆匆来回:“听闻琼州黎人又生乱子,不顺朝廷,弹劾石琳大人察奏不利、守土不力的折子已经如雪片般递进宫了。”

太子妃摇摇欲坠,她的意识最后一丝清明,仿佛又回到她倔强不服气和太子爷决裂那一日,她仿佛又听见太子爷怒极地说:

“你以为我如今不能废你,你就有恃无恐吗?那你且看日后,我到底能不能废了你!”

原来……太子爷是预备这样废了她啊。太子妃如今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原来,并不是一定要休了她、夺了她的太子妃名头才叫废……

凉冷三秋夜,已过了宫里下钥的时辰,但胤礽仍还留在索额图府上。

索额图缠绵病榻两年有余, 这屋子里浸透了清苦的药味, 如今药炉撤了,换燃上了养心安神的柏子仁与老山檀根,那一缕香烟虚无缥缈地从樟木小香盒里袅袅升起, 分明是清淡心安的味道,胤礽却觉着好似还是满腔满鼻的苦药味。

他坐在床榻边的小杌子上,静静地陪伴叔公走过最后一程。

自打他幼时起, 叔公就一直陪伴他、保护他,叔公虽有私心,他却实实在在得到了叔公毫无保留的庇护,索额图在时,就像个擎着大伞的巨人一直站在他身前为他遮风挡雨。

以后叔公走了,再遇大雨滂沱, 他从此也只能自己执伞了。

因太子爷在,索府上下正在无数灯烛下悄然忙碌着, 说话都压着嗓, 陀罗经被、棺材、孝衣、灵幡、纸钱、念经的和尚都提前预备起来。

索额图已经不大说得出话了, 半睁着眼,视线也涣散得落不到胤礽的身上。他如今正是弥留之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有时突然好些, 还能和胤礽断断续续说几句话。

人之将死, 索额图却没有再为赫舍里氏、为他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求什么,留给胤礽的最后一句话伴随着这个老人浑浊的一滴泪:“往后……太子爷……总算可过得畅快些了。”

这话像刀子似的割开了胤礽的心。他坐在那儿, 忍着酸涩道:“叔公浑说什么呢。”

索额图却闭上了眼睛,之后再无力说话。

原来他一直都明白,他站在那儿一天,胤礽受康熙的猜忌便多一天,那个他曾经侍奉了几十年的老皇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帮着擒鳌拜的小皇帝了,即便他已乞休赋闲在家,身处深宫的老皇帝仍旧只盼着他能早点死去。

可是,他又不能真这般撒了手,皇上不需要他了,太子爷还需要他。

胤礽眼眶发酸,站起身来,走到屋子外头,抬头去看天上的夜色。

至少,他挽回了叔公的身后名。

他曾经梦到叔公身披九条铁链、每日只给一餐水米幽禁在宗人府,那时的叔公已经六十七岁,最终这样凄凉地困饿而死了。这样死后,皇阿玛似乎仍不解气,将他痛批为大清第一罪人,将索额图的罪行抄录在邸报上晓谕天下:“尔为大学士,以贪恶革退,后复起用,罔知愧悔。尔家人讦尔,留内三年,朕意欲宽尔。尔乃怙过不悛,结党妄行,议论国事。皇太子在德州,尔乘马至中门始下,即此尔已应死。尔所行事,任举一端,无不当诛。”[注1]

如今,他未去德州,也未在德州得了重病,年老的叔公也未曾昼夜星驰、因心急如焚骑马到行宫门口才下马,而又多添了个罪名。早早听了他的话病退的索额图,好歹过了几年安生的晚年日子,含饴弄孙、煮茶下棋,生病后皇阿玛也多有赐药赐医,前几日还下旨称赞他:“卿乃辅弼重臣,勤敏练达,自用兵以来,翼赞筹画,克合机宜。”[注2]

瞧,只要他稳稳当当做着这个太子,皇阿玛对叔公也乐得施恩,而东宫稳当,便也是叔公临走前最大的慰藉了,所以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求,他知道胤礽不会辜负他,正如胤礽二十多年来,也从未怀疑在索额图会背叛他一般。

叔公能安心的走,不狼狈、未受折磨,胤礽心里另一块大石也就放下了。

前两年要开辟新航道,他不顾他那两个傻舅舅格尔芬、阿尔吉善是如何地痛哭流涕、吓得肝胆欲裂,直接请旨将他俩塞进了前往美洲的远洋船上,来回一年的航程,如今也不知飘到了哪片海上,竟还没回来,胤礽也担心恐怕这次是凶多吉少了,这两年他时常来探望叔公时,心里也很愧疚,若真有万一,临走前两个儿子都不在他身边尽孝,是他的过错。

但索额图这回很看得开,当时他还能坐起来说话,宽慰胤礽:“这是他们的命数,太子爷不必忧心,奴才有七八个孙子在身边,不差他们俩,他们就算死在海上,也比死在青楼楚馆女人的裙底好,奴才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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