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序(2 / 2)

警察署署长的儿子也混在其间,自从晓得沈京华开了镜花馆,他三天两头的过来白相。还带来一众狐朋狗友,今天不知怎么,赌气似的坐在那里不打牌也不玩乐。

沈京华知晓了便亲自上来关照。

她也不问什么,只捻着白案师傅新做的清明果,掰开他的手,轻轻往手心儿里一放。

果子皮儿是糯米捻成粉活了牛乳做的,内里粘粘腻腻,表面看着倒是晶莹剔透。

她静静的望着他,似乎在等他开口。

“明日我在国际饭店办生日宴,能不能去捧场?”

思量再三后方又添上一句。

“朋友之间。”

沈京华应了。署长儿子那日高兴的什么似的,同那群朋友胡闹到凌晨三点,开了六瓶香槟酒,掷出不数的法币。

盛公馆门口马路上散落的法币同枯败的落叶一处,飞在初春稍带寒意的料峭风中,一会儿便消散无形,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

那日四月初七,是署长儿子生辰。沈京华难得在一身素白中添了抹艳色,鬓边别了朵血红色的郁金香。

“我有的是经商才干本事,真踏下心做起来也不比旁人差,我爸说,下月在北平给我开分公司,卖进口汽车。到时我还每天接你下戏,我恨不能把所有的钱换成直升机,我坐着它飞到天上,将月亮捧下来给你抱在怀里,抱在怀里。”

作乱的朋友调笑着问他

“沈小姐闲来无事,捧着月亮做什么?”

他想说他总瞧不真切她,无关距离远近,就像是月亮,悬在天上,只给人看她朦朦胧胧的一个影儿。

这话终究是没说出口。

“月亮暖和不是?捧在手里,抵的上十个暖水袋。”

他说这话时,他们正在国际饭店顶楼宵夜,沈京华没作声,只是笑吟吟拿了那杯让侍者温过的红酒慢悠悠的珉了一口在腹中。

一帮人闹闹哄哄到凌晨两点,出了饭店连黄包车都叫不到。署长儿子给老子挂了电话,家里司机一会儿来接。

几人或坐或站在三楼贵宾休息室里,听见侍者来叫,出了酒店门便涌过来一群花子,细数总有六七个,都是富家子弟哪里见过这个阵仗。

酒店经理明白闯了祸,忙带着几个服务生从前台奔了出来维持局面,直挥了几下电棍便将人打发远了。上车后署长儿子撩下窗叫了前台来跟前,递他手里一沓子现钞,又撸下来腕子上的劳力士一并给了。嘱咐给方才那几个花子分了当是行善,也算他们今日没白挨这通打。

“为什么给钱?”

“普通要饭的进不来租界,都堆在北边的贫民窟。这几个身上穿着军服,是上过战场的,不知是哪个军阀手底下的兵,打了败仗逃到租界,百乐门里过了几天挥金洒银红粉在侧的享受日子,等身上钱败完了又看不上给人干苦力的营生,人也就废了,也是可怜。

若是我如此境地,真不如死了。”

话一出,身边朋友立刻插科打诨

“大好日子说什么胡话。”

他被车窗外风吹着,眼睛眯眯登登瞥见身旁坐着的沈京华,视线停留在她今日鬓边别着的那朵血红郁金香上,木的打了个冷战,醉意登时消弭大半。

事实证明,他的富贵命的确不够长。

先是他老子爹贪污的太厉害,开罪了大人物,被租界公董局查了个底儿掉,丢了职位不说家产尽数被查抄,人也被关押监禁等待进一步审查。署长夫人四处找关系托门路,左托右托终是托到了盛先生这里,盛先生找了在公董局谋事的同学,知晓要整治署长的是董事。

事情不大,也并不是非生即死的地步,署长夫人从娘家人手里借了笔可观的数目,再托由盛先生转送,第二天租界监察处便放了人。可巧的是,署长在回家路上碰上了大批游行示威的学生,巡捕开枪镇压,署长不幸在乱枪之中吃了颗流弹,当场便断了气。

得了消息,署长夫人想不开跳了黄浦江。

署长儿子寻不回老子尸首,便在松江找了处偏僻地方,埋了双亲衣物,算是立了衣冠冢。

沈京华得了消息,把之前署长儿子在南京西路给她置办的洋房脱了手,所得钱财一分不少的让人给他送了去。

署长儿子得了钱,先是在租界的销金窟挥霍了个把月,待钱财消耗差不多了,便从国际饭店顶楼跳了下去,他死那天正好夏至。

镜花馆那日闭门谢客一日,算为他致了哀。

“夏至暑热,那日之后酒店侍从将尸块儿扔在街角僻静处,又怕味道难闻想着拖到后厨一把火烧了事。后又听说不知从哪来了几个花子,把他胳膊腿儿捡起来敛作一堆装麻袋扔了黄浦江,也算是一家子团圆了。”

说这话的是法租界新上任的华人署长陆思良,他同盛先生并不算熟络。只因新官上任需结交大量人脉资源,是以近日常递帖子来镜花馆白相,方才牌桌之上有人问起新闻,他几句话讲的潦草又仔细,只听得旁桌伺候的一个苏沪细作姨娘拧了眉头三两步小跑出了门厅,后有好事的女客说起,那小姨娘竟是在卫生隔间里整呕了一刻钟。

署长儿子死的第七天,镜花馆外头来了个半大小子,找沈小姐,递来个丝绒盒子,里头放着串满镶水钻的项链,最当间儿隔着块异常圆润光滑的黄宝石,像是八月十五的那一轮满月。

“我恨不能将天上的月亮摘下来、让你抱在怀里,用缀满钻石的链子牵你回家。”

沈小姐首饰柜里的耳环项链戒指盒子一层层叠摞的满登,姨娘只得将那条月亮项链甩进第十八层的匣子里头,自收进去那天日起、便再没见过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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