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溪(1 / 2)

壬纯七年,十月初八。

虽是隆冬时节,但依旧温暖如春。

微澜城地处大德南境,与赤荒北境不同,这里终年草木葳蕤,温润宜人。

唯有城北一带,地势高耸成丘,因地处茶陵山脉阴腹,终年大雾缭绕。

地志有载:“开城之年,有仙鹿谪居于此,为山雾所困,终不知所踪。”

此地遂名,困鹿山。

“尊敬的各位旅客,早上好。很高兴今天由我带领大家来困鹿山一日游。我是您今天的向导,我叫姜吟,大家可以叫我阿姜。”

向导姜吟是个长相白净清秀的高个小伙,身着一件比他身材还要大一号的茶绿色便服,两只肥大的衣袖走起路来时左摇右摆,跟主人精瘦的身躯极不相称。

右肩的红袖章上,笨拙的黄色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明经林氏甲字六号”。

在明经林氏的家仆中,但凡能够排在“甲”字辈,不是资历老就是业务能力强。

可面前的阿姜除了容貌清秀,看上去两样都不占。

他甚至似乎都未能发觉——此刻,身后那些眼刁的游客们正在心里笑话他身上那件并不合体的衣服。

真不知他究竟是靠什么跻身甲字辈的。

“这俗话说啊,千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同日游。

各位选择今天报咱们的游览团啊,不仅是简单的有缘,而且还特别幸运,因为挑对了好日子——”

阿姜一边热情地开场,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块红铜闪闪的风向盘。

上面铜锈斑斑的指向针一动不动,他一龇牙,露出个阳光灿烂的笑脸来:“今日无风,万里晴空。清早大雾尽退,正是饱览山中盛景的绝佳时机。

我知道咱们今天的很多游客朋友是冲着大德第一深的寒冰潭来的……”

提到寒冰潭,十来个对阿姜原本爱答不理的游客目光瞬间全都“刷——”地一齐看过来。

这种场景,阿姜早就习惯了。

他刻意提高了些嗓门,才道:“寒冰潭宛如仙境,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景。

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注意事项,请各位一定要仔细听,最好一个字都别错过。不然出了事儿,可别怪我阿姜没提前说。”

阿姜顿了顿,“第一,寒冰潭之水看似清且浅,实则深不见底,绝非凫水之地。

第二,寒冰潭地表水温热宜人,但一丈之下,就冷如冰窟,绝非泡温泉之选!

第三,寒冰潭看似平静,但却是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潭下暗流涌动,至今不知其源,也不知其终点。听说早年有人不慎落水,基本有去无回……”

阿姜着重强调道:“各位报团之前可都是签过免责契约的,所以您可千万别因一时兴起,以身犯险!若想泡温泉,咱们抱朴山庄里有的是……

都记清楚了吗?”

“记清楚了!”

“记清了。”

人群角落里,一身披青绿色斗篷的女子小声嗫嚅着。

在三五成群的游客之中,她显得那样形单影只,犹如一只掉队孤雁,让人心怜。

阿姜自然注意到了她的与众不同。但他并未多想,毕竟她是那样年轻漂亮,虽有几分忧郁写在眉间,但应该还不至于做傻事。

至于她为何一人来到此地,阿姜并不多问。

“苑小姐,”阿姜主动走来,随即露出个标准的迎客笑:“林中多险,您若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女子警觉地抬眼看着他,只“嗯”了两声,并未多言。

可阿姜打量的视线却仍未离开,女子浑不自在。

眼中闪过一丝厉芒,转而侧向一旁,戴上硕大的斗帽,俨然一副想要与世隔绝的状态。

阿姜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收回心思,带队游览。

隆冬时节,百兽尽藏。

空山人迹处,红叶与白霜。

此次报团来困鹿山旅游的人,一半是城中富户家的千金。另一半是她们随行的仆人。

这些富家千金完全不用为生计发愁,每日所想,皆是生年不满百,何不秉烛游。

今日,困鹿山没有缭雾遮眼,千般妩媚,万般姿态,尽收眼底。

徜徉山水之间,这些盛装出行的小姐们临溪而憩,香扇扑蝶,泥炉煎茶,采花做簪,轻歌曼舞,甚是快活逍遥。

阿姜难得有幸欣赏到这么赏心悦目的画风,眼睛里止不住地往外偷偷冒泡泡——要是能把她们全都娶回家,那我这辈子可就太值了!

“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想什么呢!”

侧后方,突然飞来一个雪球,正正砸在了阿姜的耳朵上。

松软的雪一下四裂开来,冰冷的雪丁钻进衣领里,叮得他浑身一颤。

“谁啊,谁他妈的偷袭老子?”

美梦被人搅扰,阿姜有些恼火。

不远处,一道玄色身影从一棵大榕树上垂下,一张倒挂的黑鬼面具让人眼前一瘆。

“你怎么出来了?”

阿姜捏着嗓音,眼里尽是嫌弃跟厌恶,倒不完全是因为他刚才被吓了一跳——而是来者穿一身黑衣到访,让他莫名觉得很不吉利。

“你出来作甚?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别来煞风景!”阿姜不耐烦道。

面具之下,发出一声冷笑。

来人的脚背倒勾在树上,双手抱臂,锐如鶻隼的目光一直盯着溪边那抹形单影只的晴绿。

“我上这儿来自然是有正事——那个独自上山的女子——你可盯住喽,她十有八九会出问题。”

阿姜顺其所指,正好看到苑苏蓉。

她临溪而行,闲然信步的样子可真是迷人——贴身的斗篷在阳光下勾勒出主人的黄金身段——尽管她把自己捂得很严实,但阅女无数的阿姜从那优越的背部曲线一眼就判断出她身材很好。

金箔浮光的溪畔,苑苏蓉鬓旁的乌丝被风扬起,轻轻挂在她那白如凝脂的面颊上,纤长玉指在耳后划出一道完美弧度,几缕青丝便服帖在美人身侧。

清纯女子往往略显寡淡,而御女又总是风情过盛。

可眼前的苑苏蓉却兼具两者之长,这样的美人,宛如一幅行走的画卷,让人根本挪不开眼。

谁知这时,她仿佛有感应似的,忽而朝岸边回望。

阿姜回想起早上看她出了神,不巧被她发现,瞬间胸口一胀,赶紧低下头。

“她那种女子,很危险。”

阿姜回过头来,冲着树影嘿嘿一笑:“怎么,你也觉得那小娘子是个尤物?”

“听答案前,先摸摸你小子脖子上有几颗脑袋!”

这话犹如一盆冰水,让阿姜瞬间清醒几分。

他忽而想起,今早在山下第一次见到苑苏蓉时,她并不在游客名录上。

可后来大管家亲自相迎,还特意嘱咐要对她特殊照顾,一问才知——原来这是刘二管家相中的儿媳……

阿姜垂首叹息:“哎,可惜了,鲜花虽已有主,却是插在了牛粪上……”

面具男全无半点阿姜那样的心思,他朝阿姜翻了个大白眼,依旧倒挂树上,冷冷道:“话已带到,出了事情,你自己负责!”

说完,便消失在摇曳的树影中。

仿佛方才来过的,是风。

“阿姜,你究竟打算何时带我们去寒冰潭啊?”

一身着茜红掐腰妆花锦长袄的女子朝阿姜走来,她采了些艳红的三角梅,悻悻丢在阿姜腿边。

阿姜并不生气,捡起一朵,插在耳鬓,刚要解释,这时另一女子也从溪边走来:“就是啊,这都快在这儿待了一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走啊?”

“谁说不是呢,听说寒冰潭还在困鹿山深处,再晚去,只怕山间生雾,就看不了……”又一女子抱怨道。

阿姜本打算再欣赏会儿眼下这难得一见“美人溪行图”,但现在是不成了。

“好啦好啦,小姑奶奶们,咱们这就走。”

阿姜起身,回头冲方才朝他丢三角梅的女子和颜一笑。

“小姐方才不是说太累走不动了吗?我本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等会儿好一鼓作气走到寒冰潭的~”

那姑娘瞬间怒气全无,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是不是方才面具男的话起了作用,阿姜偷偷扫了眼溪边的苑家姑娘——她此刻正在丢石子,看样子心情不错。

看来,这次是无常那家伙多虑了。

阿姜正准备喊大家集合,这时,山溪尽头森绿的树丛深处,突然传来“踏踏踏踏——”的马蹄声,伴着调戏的口哨跟猥琐的大笑,彻底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阿姜还没顾得上去张望,就见女子们开始慌乱地惊叫起来,纷纷从溪旁躲上岸。

场面一时混乱到失控。

循声望去,五六个高大的黑色身影骑着高头大马,踏溪而来。

他们个个头戴黑色帷帽,完全遮住了脸。

不过从腰间那亮闪闪的弯月长刀足以判断——来者非善。

“啊!是山匪!”一女子带着惊恐的哭腔尖叫道。

山匪?

阿姜眉头紧皱:“半月前,城郊那伙儿山匪不是已被金陵林氏全都清缴了吗?”

“难道这是残部?”有人猜测。

众人还没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只听“锃”地一声,为首者已经出现在十步之外。

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弯月长刀,刀柄上挂着一颗牙狼。

有人一看便认出——那是山匪头目的刀。

不对啊,那头目早就伏诛。

行刑那天,微澜城中很多人特地跑到菜市口去凑热闹。

山匪纵是神秘莫测,可他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总归也只有一颗脑袋拿来砍。

那,眼前这伙人又是谁?

就在这时,阿姜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为首者的马镫上踩着一双棕色的羊羔皮靴,靴口处那薄软的白底完全外翻。

羊羔皮质地软得很,长年跋山涉水的山匪怎会穿这么不耐造的玩意儿?

“吁——”

临近岸边,黑衣人全都骤然收住马蹄。

为首者透过帷帽上面纱的缝隙,悄无声音地巡视了一番,才道:“听了好诸位,今日哥儿几个要讨一位压寨夫人,你们可有人主动愿意做压寨夫人的?”

在场所有女子,不论小姐还是丫鬟,全都不是摇头就是晃脑,再不然就是默不作声。

毫无意外,没人愿意。

帷帽之下,山匪首领勾起一丝诡笑。他早就猜到会是这种反应,于是扯嗓子冲着对岸吼道:“那可就别怪我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兄弟们,把这里包围起来,一个一个挑,我要最好看的那个!”

“好嘞!”

山匪们吹着戏谑的口哨,互相交换了眼神,缓缓朝岸上靠近。

“姜吟公子,人家好怕哟。”

刚才向阿姜丢三角梅的姑娘躲到他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衣衫。由于衣衫过于肥大,所以二人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小姐别怕,有我阿姜在,大家都别怕——抱朴山庄是我们明经林氏开的,没人敢在这儿胡乱撒野!”

阿姜说“别怕”的时候,心里是真没在害怕。

返回